流水账
不久我失业了(跟现在一样),我回到了黑龙镇。
那期间,有一远方女孩,她读过我的文章,挺喜欢的,就给《女友》杂志写了一封信:周德东在哪?
《女友》杂志当时火极了,每天满满一邮袋信件,编辑根本看不过来,更别说回信了。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的责任编辑毕盛从堆积如山的信件里随便抽出一封,正是那封询问我的。他竟然提笔回了一封信!
于是,我和这个叫杨凯的女孩在茫茫人海中相识了,成了夫妻。
当时,她刚刚大学毕业,在工业局工作。
她第一次千里迢迢来黑龙镇看我的时候,我正在齐齐哈尔开一个笔会。
那天笔会结束了,我去长途车站买第二天回家的票。在吵闹的候车室里,在杂乱的乘客中,我的眼睛准确地落在了一个女孩身上。
她的眼睛是那样的熟悉!
是多年前的一个同桌?
是前生的我?
是来世的仇人?
我一直傻傻地看着她,直到售票员大声呵斥我:“哎!你买不买?”
第二天,我回到了黑龙镇,有人告诉我:一个叫杨凯的女孩在等我。
我见了她,我愣住了——她就是我昨天在齐齐哈尔长途车站特别注意的那个女孩……
新婚第三天,我带着她,抛弃了原有的一切——工作、新房、朋友、亲人……去了西安。
在发行百万册的《女友》杂志招聘考试中,我过无数关斩无数将,最后名列第一。
小时候,看完电影《画皮》,我就下了一个决心:见了女人的白纱,绝对不要捡,这样就没事啦。可是,长成大男人之后,我却丧失了原则……
壹:日记
我的一个朋友叫杜志,是个机关干部,每天规规矩矩地上班,领带都系得严严实实,皮鞋一尘不染……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突然失踪了。
他老婆报了警,又在电视上做了“寻人启事”。
几个月过去了,这个朋友依然杳无音信。我知道,他一定是凶多吉少了。也许,只有等到警方哪天接到举报:在一条河里,或者在一片树林中,有人发现一具无头尸……
这一天,他老婆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赶快去一趟。
“杜志有消息了?”
“不是,我发现了他的一个日记……”
我到了之后,杜志老婆拿出了一个笔记本,说:“我是在吊柜里找到的,那里堆放着一些多年不穿的衣服。”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笔记本,牛皮纸封面,上面写着:工作笔记。
我翻开,一页页看起来。
最后一篇日记写于他失踪的那一天。
他在日记中记述了一个可怕的女人。
原先杜志和她并不认识,但是,她经常夜里给杜志打电话,勾引他。终于有一天,杜志禁不住诱惑,跟她见了面……
不久,他就跟她上了床。
他渐渐发觉,这个女人有点诡异——她好像不是一个。
最早发现问题,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
那天,杜志在她家鬼混。每次,一完事他就离开,可是,那天她死活不让他走,要他留下来陪她过夜。
后来两个人都疲惫地睡着了。
半夜时,他突然醒了,想到自己必须回家,不然后院肯定起火。他悄悄爬起来,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了门。那时,她还睡着。
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在路上,迎面开过来一辆出租车,两辆车交错而过时,他竟然看见她坐在那辆车里,脸贴着后车窗,定定地看着他,一晃而过……
第二天,他给她打电话核实。她说:“我一觉睡到天亮,你看错了。”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令杜志生疑。
那次,杜志出差,把她带上了。
他和她在一家高档宾馆度过了两个销魂之夜。第三天上午,她出去逛街了,他却接到领导的电话,说单位有紧急事情,让他马上飞回去,一分钟也不能耽搁。
他和那女人联系不上,只好给她留了一张字条,然后匆匆忙忙赶到了机场,登上了十点四十五分的航班……
他下了飞机,坐单位的车进入市区之后,突然看到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定睛一看,竟是她!
她慢悠悠地走着,好像在逛街。
她应该还在几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逛街啊。
还有什么交通工具比飞机更快?
他急忙叫司机停车,跳下去,几步就走到她面前。
她愣了一下,立即笑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
“我坐的是九点半的航班。你呢?”
还有一次在剧院看魔术。
魔术师站在台上,要表演“劈活人”,让一个观众上台。
杜志对她说:“你去吧。”
“我不敢。”她说。
“魔术就是游戏,不会真把你劈成两半的。”杜志鼓励她。
她就犹犹豫豫地上台了。
魔术师让她站在一个很高的箱子里,箱子上有五个黑糊糊的圆洞,露出一张脸、两只手、两只脚。
然后,魔术师从中间把箱子分成两半,两个箱子各剩下半张脸、一只手、一只脚。那两个被分离的眼珠还在眨。
一个观众大声喊道:“你能不能把那两个箱子打开让我们看看?”
魔术师摇摇头,笑了:“如果让大家看明白了,明天我还吃什么?”
没想到,魔术师话音刚落,那两个箱子就被她推开了——两个完整的她展现在观众面前,不过她没有任何表情,像两个蜡人。
大家都愣了一下,马上掌声雷动!
那个魔术师却傻了……
日记写到这里就没有了。
我把日记本还给杜志的老婆,说:“你应该把它送到公安局。”
她探询地看着我,说:“会不会是这个女人害了他?”
我摇了摇头。
“为什么?”
“看完这本日记,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怀疑——杜志精神错乱了。他很可能没有死,而是走失了。”
贰:陌生人之约
编辑部几个人在一起聊天,谈到跨世纪之夜怎么过,大家各抒己见。
A说:“我要买一百本图书,带到陕北去,把它们捐给陕北的穷孩子。那一夜,我和希望小学的孩子在一起。”
B说:“我要到华山顶上去焚书,把自己写的最好的一本书烧掉。”
C说:“我就待在房间里,等一个男人给我送来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不管他是谁,我都会答应嫁给他。”
有人问我:“你呢?”
我当时正看稿子,头也不抬地说:“做爱。”那一夜,我真的在做爱,不过,那女人不是我太太。
说起来惭愧,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
(想起了周星驰,他拍过这样一个破剧:他带回一个马子过夜。早上,周睡眼惺忪地掀开被子,发现旁边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他很纳闷,叫道:“我kao!你是谁呀?”……)
世纪之夜的那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当时我正在家和太太一起看电视。
“是周先生吗?”
“我是。哪位?”
“大主编,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
是个女人,她的声调有点低——我喜欢女人细声细气,甚至嗲声嗲气,但是我更喜欢女人的声音像男孩。
我赶紧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经常有女读者打电话来犯毛病,太太也经常因为女读者跟我犯毛病而犯毛病。
“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请你喝茶。”
我笑了笑:“什么时候?”
“当然是今天晚上。”
这个女人很放肆——世纪之夜谁不跟自己的老婆在一起?我都不认识她,怎么会跟她出去喝茶?
“对不起,我有家,今天我要和家里人在一起。”我一字一顿地说完,就想挂电话了。
“太没戏剧性了。我也有家,我家还在几千里之外呢。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我一下不知用什么话拒绝她了。
“我只占用你做爱那么长的时间。”她一语惊人。
我被镇住了。
关于色,我觉得一个男人说得好:“如果我说我纯洁,那太虚伪了;如果我说我就是不纯洁,又显得做作。因此,关于色,我保持沉默。”
因此,关于色,我也保持沉默。
我问:“在哪里?”
“寒妙寺。”
“为什么在寒妙寺?”
“这里很静。我来半个月了,一直住在这里。”
“几点?”
“我现在就等着你。”
关掉电话之后,我回到客厅。
太太正被电视里的什么情节逗得哈哈笑。我趁机对她说:“张太电话,十万火急。一篇稿子出了政治问题,我得立即去印刷厂改正。”
张太是总编辑。主编得听总编辑的,太太懂。政治问题最不得了,她也懂。可她还是有点不高兴,说:“几点能回来呀?”
“很快的。等我,宝贝。”
寒妙寺在大觉山,离市区有十几里路。寺里有一个很文化的茶院——禅茶,也有客房。那里平时茶客不多,收费昂贵。
我是开车去的。
叁:对话
我到了大觉山,天就黑了。
寒妙寺建于辽咸雍四年,明宣德三年重建。
寺院坐西朝东,殿宇依山而建,由天王殿、大雄宝殿、无量寿殿、大悲殿组成。寺前平畴沃野,景界开阔;寺后层峦叠嶂,林莽苍郁。有一股清泉,泉水清冽甘美,四时不竭;参天的古树,遮天蔽日,姿态万千,有玉兰和银杏……
以上都是我从网上查到的关于寒妙寺的描述。
我看到的似乎有点不一样。
那些树没有遮天蔽日,它们都干枯着。我也没有见到清冽甘美的泉水。
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寺里停电了,山上一片黑糊糊,稀稀拉拉地亮着一些暗淡的红灯笼。
我以为会有很多人来这里过千禧夜,放烟花,谁知人却出奇的少。我只在山门口看见一个老态龙钟的和尚,他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向来弄不清寺庙里那些殿是怎么回事,反正它们都在黑暗中阴森森地伫立着。
我赶到一个叫什么“阁”的茶室。
这是一间包房,她一个人坐在里面。
如我想象,她长得果然很艳丽,穿着也十分华贵,一看就是有钱人,而且极其有钱。我对有钱的女人天生有好感。
她脸上的妆很重。在幽幽的烛光里,她的脸很白,嘴很红,黑黑的眼影使她很深的眼睛显得更深。
“是周先生吗?”
“是我。你好。”
“你好。坐下吧。”
我顺从地坐下来。
这房间是日本式的塌塌米。
说句题外话——我憎恨小日本。大刀向鬼子头上砍砍砍去!求饶都不要放过它!(编辑,我亲爱的同胞,千万别改这个“它”字,谢谢你了。)
我问:“你叫什么?”
她说:“有必要问吗?”
我觉得有点怪,好像有一种应召的味道。
“你应该告诉我。”
“我懒得编。”
这时候,有三个穿青色尼姑服的女子走进来——她们的脸很素,表情也很素。她们是来表演茶道的。她们不是尼姑,是经过培训的服务员。
我见识过茶道。我修养太浅,没觉得什么源远流长、什么博大精深,倒觉得很繁琐,我总憋不住笑——但是我必须憋住,如果笑出来那可就出大事了。
不愿编名字的人对服务员说:“谢谢,不用了。”
那几个女子没有表情,又一个个走了出去。她们连走路都无声无息。
过了一会儿,又一个穿青色尼姑服的女子走进来,送来两碟茶食,一碟是瓜子,一碟是果干。
我喜欢吃肉。可是没有肉。
电还是没有来。我觉得今夜不会来了。
她斟了茶,我们一起喝。
“你是哪里人?”
“离这里很远,我开车走了三天。”
“你是做生意的吗?”
“开厂子。”
“什么厂?”
“塑料厂。”
“制造什么产品?”
“我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
“你会害怕的。”
“不会吧?”
“我制造模特儿。”
“这可怕吗?”
“我制造的模特儿比人还像人。”
她的说话方式让我感到很别扭。过了会儿,我又问:“你喜欢看书吧?”
“不。我爱好收藏。”
“你不是我的读者?”
“不是。”
“那你怎么认识我?”
“通过打电话。”
“你什么时候给我打过电话?”
“今天下午啊。”
我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恐怖的圈套中。
“你收藏什么?”我不动声色继续问。
“瓶子。我喜欢收藏瓶子。”
“瓶子?”
“瓶子。酒瓶、罐头瓶、香水瓶、酱油瓶、药瓶,等等。”
“我听过有人收集邮票、火花、兽角,没听说有人收集瓶子。”
“我到了这个城市十几天,又收集了很多瓶子,也打碎了很多瓶子。”她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她是个诗人,一个很深沉的诗人。我一次又一次把话题从诗歌里往诗歌外拉——因为,我害怕诗人,特别是女诗人。
“这个茶院很偏僻,你是怎么找到的?”我问。
“我本来是到这山里找个人,却发现了它。”
“你找谁?”
“我自己也不明确。”
外面好像飞过一只蝙蝠,它的翅膀刮到窗子上,又仓皇地飞走了。
“你……喜欢这里吗?”我又问。
“喜欢。特别是今夜。”
“为什么?”
“因为停电了。”
“你喜欢黑?”
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突然说:“你好像害怕我。”
“有点。”
她笑了笑,说:“除了小孩,还没有人害怕过我呢。”
“小孩为什么怕你?”我警觉起来。
她仍然笑着说:“有一次,我到一个男人那里过夜。他老婆不在家,他孩子在家。那孩子一岁左右。我进门的时候,房间里没开灯,那孩子正睡着。突然,他大哭起来,怎么哄都哄不好。我试着躲出去,他就不哭了。我再次轻轻走进门,他又哭……那么黑,我都看不见我自己,他却好像能看见我。”
很快,我们就把瓜子吃完了。
她拿起那个空碟子摆弄,突然问我:“你信碟仙吗?”
我说:“我不信。”
她叹了口气,说:“我离开家的时候,曾经问碟仙,我能不能活过世纪之夜,得到的答案是——不能。”
“今天?”我的神经一下就绷紧了。
“今天。”
“你信吗?”
“信。”
“再过几个钟头就是明天了,你怎么就过不去呢?难道天会塌下来?”
“天知道。”
“我也问过碟仙,问我是不是我爸的儿子。”
“什么答案?”
“——是。后来我觉得我问的问题有问题,我当然是我爸的儿子。我又问,我是不是周羡春的儿子——我爸叫周羡春,我得到两个字——不是。”
她笑了笑。她不笑比笑好看。
肆:第二根蜡烛
天越来越晚了。
“我们到房间去说话吧。”
“我好像得回家了。”
“你跟我去看一看我的收藏品。”
“……好吧。”
我跟她出了茶室,走上一条石板路。
高高的枯草,从石板的缝隙间鬼鬼祟祟地冒出来,显得有些荒凉。
我们穿过一道又一道冷冰冰的高槛,来到一个四合院——这是客房。
好像没有一个客人,所有的客房都黑着。月光照在客房的墙上,很苍白。屋檐厚重,它的阴影笼罩着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
她打开一个房间,我们走进去。
她点了十几根蜡烛,在窗前一字排开。
这个房间跟一般宾馆没什么两样,只是卫生间很大。
写字台上摆着很多玻璃瓶子,都是空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在烛光中,瓶子闪着晦涩的神秘的光。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瓶子感兴趣的?”我问。
“生来就喜欢。”她说,同时,拿起一只瓶子,用抹布认真地擦——那瓶子的脖颈有点脏。
擦干净之后,她小心地把它放回原处。
她坐在我面前,笑着说:“你看我长得像不像一只瓶子?”
我也笑着说:“像!你是这房间里最漂亮的一只瓶子。”
“我们很容易碎的。如果我碎了,你心疼吗?”她的笑渐渐收敛了。
我的笑也收敛了。我感到她又开始不说人话了。
“你是不是感觉很危险?”她突然说。
我怕老婆突然打电话来,我怕警察突然来查夜,我怕那个坐在山门口的和尚突然闯进来,我怕……
“你装进我身子里吧,盖上盖儿,很安全的。”
她一边说一边慢慢走向我。
我忽然不害怕了。我的眼前呈现出赤橙黄绿青蓝紫,它们涌动着,缠绕着,翻腾着,叫嚣着,一片迷乱。
她青白的脸皮、血红的嘴唇、乌黑的眼眶覆盖了我,浓浓的香气一下就把我淹没了……
她抱住我,发疯地亲我。
我感觉她的身体很软,好像没骨头一样。
我没有反抗。傻瓜才反抗。
这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推开她,接电话。是太太。
我嘴上编着谎言,内心十分紧张,因为她就在我身边,我怕她咳嗽,怕她打喷嚏,怕她笑,怕她突然大发雷霆……
她没有咳嗽,没有打喷嚏,没有笑,没有大发雷霆。她静静地看着我和太太通电话,就像服装商场里的塑料模特儿。
终于,我放下了电话。
她轻声说:“我去冲个澡,你等我啊。”
我点点头。
然后,她就去了卫生间。
我躺在床上,看着那闪闪跳跳的蜡烛,回想刚才的一幕幕……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她刚一出现,靠门第二根蜡烛就灭了。
我蓦地想起一篇很老的外国小说写过类似的情节。
难道是门缝钻进来的风吹灭了它?那第一根为什么不灭?我感到这件事很诡秘。
她又一次和我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