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账
1987年我穿上了绿军装。
我第一次走出黑龙江。
我第一次见到了山,见到了水,见到了天外天。
一路上,新兵们在火车上欢呼雀跃,只有一个男孩子“八千里路云和月”一言不发,他一直望着远方。这注定他是那趟火车里最有出息的孩子。
我首先到了山西北部的田村,新兵训练、技术培训。我的专业是报务员,发报、抄报,滴答、滴滴答、答滴、答滴滴、滴滴滴滴滴……
这段生活就像拧得要崩断的发条,没有发生恐怖。值得一提的是我在结业考试中,业务全连第一。
田村一节省略。
接着,我被分配到了大同市,到团部当油料保管员。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进入城市。
省略。
我无照驾驶军车,被查出,首长干脆把我调到内蒙古开车。
大尾巴吉普车——它的年龄很老了,早该报废了。我驾着它在戈壁草原上横冲直撞。这时候我已经从列兵晋升为下士军衔。
不久,我又违纪,被改行放羊。
那段时光成了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天苍苍,野茫茫,周德东一个人去放羊……
一天,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了一个穿蓝袍子的异族女人。可是,当我走近之后,却什么都没有。我再次举起望远镜,她依然在远方静静望着我……这个故事我写过,发表在另一本恐怖小说里。
半年后,我又犯了一个比较严重的错误,被强行调离锡林郭勒,到了内蒙古南部的一个山区——一个叫柴柴旦的地方。这次是炊事员,做饭。
我不会做饭,只会剥葱、削土豆、洗莱、烧火。
那里的山光秃秃的,像馒头一样多,都没有名字。如果那里的每座山都要有名字,会把中国的字用光。
因为我总不服从命令,连长一怒之下,请求团部军务科把我调离。大约十几天之后,军务科发来调函,调我到大同市团部,从事新闻报道工作。
我的命运突然转折了一下。
那段时间,我和另一个宣传干事在一个宿舍睡觉,在一个办公室办公,经常发表一些豆腐块新闻。
谁都想不到,我消失二百一十三个小时,竟然是坐火车去看望柴柴旦的一个女孩。
据说,部队派人四处寻找我,差点出动飞机。
那次我又背了一个处分,被分配到中蒙边界的红格尔,当电工。
那地方不见人烟,与世隔绝,寂寞得连鬼都没有。
省略。
记得小时候,一下雨孩子们就朝着窗外大喊大叫:“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在我最艰苦、最绝望的时候,北京来了音信。
电话打不到红格尔,消息是用无线电传来的:一个中央级军队刊物调我去帮忙。
北京!我要一飞冲天了!
可是,我坐车离开红格尔的时候,在半路上却跟两个人发生了争执,我用蒙古刀把其中一个扎残废了。那件事说起来很麻烦,不过我到现在都认为,当时我属于打抱不平。
我被押回了连队,等待处治。
当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戈壁草原上发呆。本来是“座上客”,转眼却要变成“阶下囚”了。北京突然变得遥远。
下士面对荒漠落日,流了泪。
后来,我侥幸地越过了这一关。
两个月之后,我到北京报到。
在北京没什么恐怖故事,只是我认识了一个叫王倾民的女孩,我们在一起工作了半年。在后面的故事里我将提到她。
1990年,我不光荣地退伍了。
火车啊飞快地奔驰。
我像来的时候一样,一路上一声不吭,一直在看远方。
我即将回到那个令我感到寂寞、消沉、恐惧、荒凉的小镇。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出来了。
我被分配到一个村子供销社当售货员。在那里发生过一个恐怖故事,因为跟爱情有关,被我放进了《爱情啊你别开花》一书里。
后来,我被调到大庆地区,在土木尔采油队工作。
土木尔采油队离市区比较远,在一片辽阔的草甸子上。
距采油队最近的房山镇,也有六里路。
采油队里清一色都是小伙子。凡是刚刚进入石油系统的工人,只要是男性,都要到艰苦的土木尔热身,干几年,然后才能调回市里。
那里每一年都有人来有人走,像军队轮流换防一样。
我在那里只干了半年。
对于我,到哪里都无所谓,我只想增加点阅历。
……三年之后,我在网上发了个启事,寻找曾经在土木尔采油队工作过的“战友”。结果,召集来了几百人。
大家经常用耳麦聊天,说说那片荒凉的草甸子,说说采油队那几座红砖房,说说那段美好的青春时光。
其中有个人叫李展望,他在土木尔采油队工作比我早十八年。
我和他聊天的时候,听他提到一个名字——刘木每。我感到很奇巧,因为我和刘木每有过一段露水情。
在我的追问下,他对我讲了一个遥远的老故事。
听着听着,我就感到毛骨悚然了——因为他讲的故事我太熟悉了,那是我的经历啊!
人生不是戏。
戏可以设计,可以更改,人生却不可以。于是,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活着。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戏里的人死了,谢幕后还能站起来;现实中的人死了,却永远不可能复活。
可是,在我离开土木尔三年之后,突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我在土木尔采油队经历的故事,另外一个男人也经历过。
同一个地点,同一个女孩,只不过时间相差十八年。
故事的情节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对话都一样。
就像同一出戏,演出了两回。
最恐怖的是:他故事中的那个女孩十八年前就已经死了。
十八年前:
李展望骑着摩托车,行驶在草甸子上。
他去房山镇。
那时候,他还年轻,黑发像甸子上的草一样旺盛。
走着走着,前面的土路上出现了一个女孩的背影,她一边走一边弯腰采路边的野花……
十八年后:
我骑着摩托车,到房山镇邮电所寄稿件。
天很蓝,挂着几朵雪白的云,亮得刺眼。
平坦的草甸子上,鲜花盛开。
天地间只有摩托车的引擎声。
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个女孩子的背影,她穿着红衣服白裤子,在草甸子上很醒目。
我加大油门,追上去。
那条弯弯曲曲的土道很窄。我追上她的时候,她靠边停下了,等我的摩托车开过去。
我却减了速,停在她身旁。
“请问,去房山怎么走?”我问她。
其实,我知道这条路直接通向房山镇,我想制造点故事。
她看着手中的野花,说:“一直朝前走就到了。”
她唇红齿白,眼睛像水波一潺一潺的,颇有几分姿色。
“噢,谢谢。”我一边说一边拧了拧右手的油门,假装要走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哎,你去哪儿?”
“房山。”
“你家住在那儿吗?”
“是啊。”
“我带你走吧。”
她看看我,又看看我的摩托车,犹豫了一下。
“我是采油队的。没事儿,上来吧。”
她有些羞怯地走过来,生疏地骑在了摩托车的后座上。
我说:“抱住我。”
她把双手伸过来,轻轻抱住了我。我感觉到她胸腹很丰盈。
摩托车一窜就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大声问她。
“为什么要告诉你?”她也大声说。
“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我叫什么?”
“你看你自己说了吧?”
“我说什么了?”
“你不说你叫‘什么’吗?”
“你讨厌!”
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那束野花在我胸前花枝乱颤,香得令人迷醉。
绕了很多弯儿,她终于说出了她的名字。
她叫刘木每。
十八年前:
就这样,李展望和刘木每认识了。
后来,刘木每来过采油队几次,跟李展望借杂志看。
她总穿一件红衣服一条白裤子。
十八年后:
刘木每挺丰满,皮肤也很白,眼睛不大,细细的、弯弯的、微微地笑着,笑得很节约。
她总是这样的神态。在她的脸上,永远看不到意外。
房山镇挺闭塞,看不到报纸和杂志。
由于我写作,经常有杂志和报纸寄到采油队来。
这些东西很吸引那个刘木每,她隔些日子就来采油队一次,跟我借杂志看。
她总是穿着红衣服白裤子。
有一次,她在一本《朋友》杂志上,看到了我的文章,就问:“这个周德东是你吗?”
我接过那本杂志,指了指文章中的一个名字,反问:“这个刘木每是你吗?”
她没想到我把她写进文章了,愣了愣,然后不好意思地说:“刘木每不一定就是我啊。”
“还有人叫刘木每吗?”
她朝门外看了看,低声说:“我早就想对你说——我在一个墓碑上见过‘刘木每’这个名字,觉得很不吉利,一直想改个名。你说呢?”
“用不着,谁知道有多少死去的人叫周德东!”
她想了想,似乎同意了我的建议:“也是。”
十八年前:
有一次,采油队放电影,刘木每又来到采油队。
那一次,李展望和她的关系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十八年后:
当时放的是一部美国爱情片。
开演之前,我把刘木每安排在最好的位置。
我坐在了她旁边。
其他职工也陆陆续续都出来了。大嗓门的副队长负责秩序,他跑来跑去地叫嚷着,安排大家坐好。
照明灯灭了,电影开始了。
我对她说:“我是坏人。我坐在你身边,你不怕吗?”
“坏人从来不说自己是坏人。”
“那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当然是好人。”
“是啊,坏人从来不说自己是坏人。”
“你确实坏!”
“我说我坏,你还不信。”
过了一会儿,我认真地说:“准确地说,我是一个干过很多坏事的好人。还有一类人,他们是干过很多好事的坏人。我和他们长的就不一样。”
她果然转过头,认真打量我的长相。
我继续说:“这个世界,就是由干过坏事的好人和干过好事的坏人组成。谁是好人?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很容易搞不清楚。谁是坏人?这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很不容易搞清楚。”
她突然打断我,低声说:“你敢跟我走吗?”
有的人看起来胆子小,实际上很大。我感觉,刘木每说这话的时候,根本没回避附近的人。
有的人看起来胆子很大,其实正好相反。比如我。
“你要……干什么?”
“你不敢就算了。”她轻轻笑了笑,接着看电影。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丝蔑视。
我看了看四周,凑近她耳朵说:“我先走,你后走,不要太惹眼。”
就这样,我和刘木每一前一后走出了采油队的大院,沿着草甸子中的那条弯曲的土路,走了。
采油队和房山镇之间有一片杨树林。我和她一边说话一边默契地走过去。
钻进了杨树林,我们就被密匝匝的树叶藏起来。
她静静地看着我。
我也静静地看着她。
突然,她抱住了我。
我没反抗——傻瓜才反抗。
夜清凉,空气像没有了一样。空中飘溢着树的气息,草的气息,还有她的香气。
我们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她的头发上沾满了草叶和蒺藜。这件事让我牵挂了好几天。
她像盲人一样摸了摸旁边的一棵树,好像在找什么记号。
“你在摸什么?”我问她。
她朝四下看了看,说:“十八年前,有一男一女也在这里做过爱。”
她的话让我感到有些恐怖:“你怎么知道?”
她笑了:“地上有他们的体温,你摸摸。”
十八年前:
接触次数多了,李展望发现这个刘木每有问题。
她的口袋里总是揣着一个本子,只要别人不注意,她就会掏出来写上一点什么。
有一次,她在李展望的宿舍里睡着了,李展望偷偷地摸出了那个本子,发现上面记的都是一些流水账。
他翻到最后一页,记着刚刚发生的事:
1975年6月15日,13:00,
我在采油队吃的饭,挂面,肉卤。
李展望好像总是在偷偷观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