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玻璃球
一条深深的胡同,红雷在等候出租车。
胡同中没有一盏路灯,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辆出租车拐进来。前面不远就是大街,灯火明亮,但是红雷不敢走过去。他高高的身躯靠在青砖墙上,急剧地喘息着,好像肺里开锅了。他的两条腿在瑟瑟抖动,好像随时要瘫在地上。
将近半夜的时候,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大灯刺得红雷睁不开眼睛。他赶紧站直身子,伸出胳膊挥了挥。出租车停在了他身旁,他鬼鬼祟祟地四下看了看,猫腰钻了进去。
司机问:“去哪儿?”
红雷说:“三藩县。”
这里是巩平市,离三藩县一百五十公里。司机警觉地回头看了看这个高高的男孩,发现他脸色苍白,脸上还有新鲜的血迹,于是摇了摇头说:“我要睡觉了,不跑长途,你下去吧。”
红雷在司机头上的反光镜中盯着他,慢慢举起手来,亮出一把长长的刀子,从背后顶在了司机的眼皮上,说:“开车。”
司机没有再说什么,把车开动了。
出租车开到三藩县郊区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红雷没有为难司机,如数给了车钱,然后下了车,徒步朝城区走去。走出了几十米,他回头看了看,那辆出租车已经不见踪影了……
红雷换上了一身衣服,把那身血衣扔进了垃圾箱。天亮之后,他在一个小摊儿吃了五根油条,喝了两碗豆浆,最后走进了网吧。
他在电脑上看了看新闻,没有昨夜那场凶案的任何消息。他又查了查《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是这样写的: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犯前款罪,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重伤造成严重残疾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也许,那个小帅哥已经死了……
当时,房间里黑糊糊的,那个小帅哥又拼命叫喊、挣扎,红雷无法肯定,他的刀子有没有戳到那个小帅哥的大脑。
从小到大,红雷多次梦见自己杀了人,那么大一具尸体,藏在哪里都觉得不踏实。而且,一个大活人无缘无故地消失了,此事不可能不了了之,死者的家属四处寻找,警察满世界调查,他开始走上逃亡之路。梦里到处是开不走的车,跑不动的路,到处充满了可疑的眼珠子,死死瞪视他……
红雷从小就是坏脾气,经常跟人打架,不过,他从没有犯过罪。要不是为了米奕含,他不可能下手如此狠毒。实际上,挖掉一个人的眼睛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难。如果一双眼睛深情地望着你,或者蔑视地盯着你,你很难下手。可是在黑夜里,你看不到对方的眼神,那就容易多了,感觉就像剜下一角西瓜皮。
在电脑前胡思乱想了好半天,红雷使劲摇了摇脑袋,开始玩“魔兽世界”。他已经玩到70级了,顶尖高手,战无不胜。来到这个虚拟的游戏世界中,他暂时忘掉了现实的恐惧。冷不丁想起昨夜发生的事,他打了个冷战,感觉那是一场噩梦。
红雷在网吧玩了一天,晚上,他给姑妈打电话,想探探虚实。听姑妈的口气,警察并没有找到她家里。于是他对姑妈说,他要在她家住上一段时间。自从红雷工作之后,已经一年多没见姑妈了,姑妈很高兴。放下电话,红雷坐上一辆三轮车,直奔姑妈家那个小区。
红雷的表妹在外地读书,家中只有姑父和姑妈。
红雷说,他这次来三藩县是为了躲债,并且叮嘱姑父和姑妈,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在这里,包括他的父母。
姑妈很喜欢红雷,每天她从工厂下班之后,一进门就钻进厨房去忙活,给红雷做好吃的。姑父是个语文教师,此人有点啰嗦,每天晚上都要泡一壶好茶,拽着红雷唠个没完,表面上是他陪红雷聊天,其实是红雷陪他聊天。
白天,姑父姑妈上班之后,成了红雷最幸福的时光。
他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反复推想几个问题——那个小帅哥报案了吗?现在,他是不是已经出院了?米奕含会不会一直守在他身边照顾他?他被剜掉了双眼,永远失去了光明,肯定恨不能将自己千刀万剐,那么,如果警察抓不到自己,他会不会用什么意想不到的方法报复自己呢?
接着,他安慰自己:只要躲过警察的追捕,那个小帅哥不在话下,他没有了双眼,行走都困难,怎么找到自己?
这天,红雷又在网吧玩了一天“魔兽世界”。他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有个男生正要走进网吧,他和红雷擦肩而过时,盯着红雷看了几眼,眼神颇为异常。红雷一下紧张起来——是不是警方已经发出追捕自己的通缉令了?
他的心怦怦狂跳起来。
回到姑妈家的小区,他警觉地四下张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只有四个男孩在姑妈家楼下弹玻璃球。最小那个男孩儿七岁左右,他显然输了,满脸委屈。
红雷走过去的时候,最小那个男孩儿把玻璃球弹偏了,滴溜溜朝红雷滚过来,终于停在了他的脚下。红雷弯下腰,把那只玻璃球捡起来,想扔给那个男孩儿。突然,他觉得手感不太对,这只玻璃球怎么软软的?他把它举起来,借着路灯的光,看清这只玻璃球是白色的,中间是黑色的,那白色的球体上爬着几根细细的血丝,中间的黑色圆圈很有层次,越看越深邃,似乎是一种惊恐的眼神,又像是一种愤怒的眼神……这哪里是玻璃球,分明是一只人的眼珠子!
红雷猛地把它扔了出去。那个男孩儿四下看了看,大叫起来:“你把我的玻璃球扔到哪里去了!”
红雷呆了片刻,转身就急匆匆地钻进了楼道门。
他没有上楼,而是靠在了门旁的墙壁上。他的肺里又开锅了,呼哧呼哧地喘起来。此时,他的恐惧由警察转移到了那只眼珠子上……
红雷只知道那个小帅哥叫马小跳,至于他是干什么的,今年多大,一概不知。红雷第一次见到他,隔着酒吧的窗子,当时他跟米奕含在一起,后来他们就去了宾馆;红雷第二次见到他就是一夜之后,他和米奕含从宾馆走出来,当时红雷坐在马路对面;第三次,红雷见到的只是马小跳的背影,他在跟踪他,那次,红雷掌握了他的住址——水岸双桥小区C座1单元402室;最后一次见到他就是剜眼那天,红雷尾随他从酒吧回到家,趁他开门的时候,红雷在背后一下把他推进去,同时按倒在地……
尽管红雷总共才见过马小跳四面,尽管眼珠子是个奇怪的东西,它在眼眶里转动时,和它掉出来之后的样子完全不同——可是,红雷还是觉得,刚才他拿在手里的那只眼珠子就是马小跳的眼珠子。
他想不通,这只眼珠子怎么可能追随自己滚到了一百五十公里之外的小县城呢?
他透过缝隙朝外望去,那四个小孩不见了,甬道上空荡荡的。他继续靠在墙壁上,大口喘气,过了十几分钟终于平静下来,这才慢慢爬上楼,敲响了姑妈家的门。
姑妈给红雷留着饭菜,他说他吃过了。姑妈看了看他,说:“红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也许是红雷在这里住得太久了,每天又无所事事,不知从哪天起,姑妈有些起疑了。
红雷说:“你放心吧,没什么事。”
这时,姑父又把茶泡上了,他拉着红雷坐下来聊天。红雷说累了,想躺下。姑父却说:“你的脸色很不好,我的茶大补呢。”
于是,姑父继续呱唧呱唧说,红雷一边点头一边想心事。终于,姑父停下来,他盯着红雷的眼睛,问:“你总盯着我的眼睛看什么?”
红雷一下就竖起了耳朵:“姑父,你先别说话。”
然后,他站起来就走进了卧室,把耳朵贴在了窗上。这间卧室的窗下就是小区的甬道。外面已经黑透了,红雷听到了一阵棍子戳在地上探路的声音:“哆,哆,哆……”
姑妈走过来问:“怎么了?”
红雷说:“姑,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姑妈听了听,说:“好像是盲人的马竿……”
红雷问:“这楼里有盲人吗?”
姑妈想了想说:“没有。”
红雷瞪大了双眼,他听到那根马竿越来越近:“哆,哆,哆……”
他立即关了灯,朝楼下看去。这是二楼,在昏暗的路灯下,他看到一个盲人拄着马竿朝姑妈家的楼道门走过来。虽然他戴着墨镜,但是红雷肯定,这个盲人就是那个被他挖掉双眼的马小跳!红雷清楚地记得,他行凶的那天晚上,马小跳穿的是一件白色T恤衫,前面画着扑克的梅花图案,背后画着扑克的红桃图案。下面是一条蓝色牛仔裤。
姑妈问:“你是不是惹什么祸了?”
姑父也进来了,诧异地问:“关灯干什么啊?”
红雷死死地盯着楼下的那个盲人。一辆车开过来,这个盲人立即老老实实地停在了路边,等车开过去之后,他朝上仰了仰脑袋,似乎看了看姑妈的窗子,那也许只是一个刚刚失明的人的一种惯性动作,接着,他继续探着马竿,迈进了姑妈家的楼道门……
那个被他挖掉双眼的马小跳找来了!
贰:一条瞎狗
红雷对姑妈说:“他就是来讨债的!”
然后,几步就冲进另一个方向的书房,从二楼跳了出去,摔了个仰八叉,爬起来就跑。
姑妈追到窗前,喊道:“小畜生你不要命啦!”
红雷连头都没回,径直朝小区外飞奔而去。
他在小区大门外包了一辆面包车,都没有讲价,连夜逃向三十公里之外的锅巴村。他姥姥住在那里。
面包车司机是个缄默的人,戴着墨镜,一路上,红雷没说一句话,他也没说一句话。路况越走越糟糕了,不停地颠簸。红雷一直闭着眼睛,使劲在琢磨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逃到了一百五十公里之外,没有告诉任何人,马小跳为什么追来了?
他肯定,他帮那个男孩儿捡起的不是玻璃球,就是一只眼珠子。这只眼珠子虽然离开了马小跳的眼眶,却没死,一直在马小跳前面滚动着,四处寻找红雷。它滚过野外的荒草地,滚过凸凹不平的土地,滚过城里的柏油路,滚过脏兮兮的垃圾箱……一直追随着红雷的踪迹。也许,在途中曾经有一只老鹰想对它下口,它看在眼里,麻利地滚进了地缝儿,躲过了一劫。不管红雷逃到哪里,还有他每天都在干些什么,一切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看在它眼里。甚至,红雷晚上睡觉的时候,这只眼珠子还滚到了窗台上,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它是马小跳伸出来的眼睛,牵引着那个双眼黑洞洞的马小跳,像僵尸一样,拄着马竿一步步地追上来……
下车付钱时,红雷问了一句:“师傅,你贵姓?”
司机说:“我姓马。”
又是一件怪事,这个司机也姓马。红雷不敢继续问了,说不定,他跟马小跳还同名呢。
红雷和那副墨镜对视了几秒钟,忽然想到,他不会就是马小跳吧?不可能,如果那副墨镜的后面没有眼珠子,他怎么把车开到了锅巴村!
红雷讪讪说了一句:“马师傅再见。”然后匆匆走掉了。
姥爷去世了,舅舅在北京工作,姥姥还硬朗,一个人生活。老太太是个老实人,比姑妈好骗多了,红雷说,他放假了,想在姥姥家住上一段日子。姥姥当然求之不得。
红雷把村前村后的地形勘探了一番。姥姥家的地势比较高,只有一条公路通过村子,要是警察来了,很容易看到。村子背后就是山,树木茂密,就像疯子的头发,红雷一转眼就可以逃进去,警察想找到他,如同大海捞针。
找好了退路,红雷放下心来。他躺在姥姥家的房顶上晒太阳,打量这个村子——自从行凶之后,他的视线看到的都是眼睛,人眼、猪眼、羊眼、鸡眼、鸭眼、鹅眼、狗眼……假如这些眼珠子都掉出来,这世界是不是就变得一片黑暗了?噢,天上还有一只眼珠子在盯着他,奇亮无比,他不敢对视。连村道旁的杨树上也布满了密匝匝的眼睛,一眨不眨。这些都在明处,而草丛中、麦垛里、水沟深处,谁知道藏着多少眼睛……
红雷又觉得不安全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长长的尖刀,在半空中恶狠狠地划来划去。刀子是冷硬的,锋利的,眼珠子是娇嫩的,柔软的。似乎刀子更厉害。不过,如果一只眼睛和一把刀子久久地对峙时,红雷发现,其实眼睛比刀子更凶狠。
他一直在挥舞刀子,终于胳膊酸了,他慢慢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眼皮,一股凉意顺着眼皮瞬间贯穿了他的骨髓,他赶紧把刀尖移开了。
晚上,姥姥和红雷聊天,问起了他的婚事,红雷轻描淡写地说:“分手了。”
姥姥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哪,一点都不把感情当回事!你妈知道吗?”
红雷说:“不知道。”
姥姥说:“是不是你不要人家了?”
红雷说:“不怪我,命中注定……”
姥姥说:“姥姥给你介绍一个吧,邻居小京就挺好的,农村姑娘,朴实。”
红雷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问姥姥:“姥姥,这个村里有没有盲人?”
姥姥说:“盲人?没有。只有一条狗两只眼睛都瞎了。那是村东老张家的狗,去年被人偷走了,大家以为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两个多月之后,那条狗自己跑回来了,不知道什么人把它的眼睛挖掉了,还断了一条腿,作孽啊!那条狗靠着鼻子找回了家……”
红雷一惊,马上想到,那条狗也许跟马小跳一样,两只被剜掉的眼珠子在前面滚动,把它牵引回了家……
红雷在姥姥家住了三天,一直没见警察的影子。
算起来,他离开巩平市已经两个多月了。在奔赴三藩县的出租车上,他总共发出了三条短信,一条给父母,他们住在一个小镇上,他说公司派他去香港谈一个合同,时间比较长,方便的时候再给家里打电话;一条给单位部门经理,说他辞职了,当月工资不要了,并让公司不要再联络他;一条给米奕含,他构思了好半天,这样写道:我把他眼睛剜掉了,骚货,你去照料他吧,永远别再联系我!
然后,他就把手机关掉了。
这些天来,他一直不敢打开手机,那似乎是一扇门,门外挡住了很多人,他们一直在焦急地敲,只要他一打开,很多人就会拥进来,爸爸,妈妈,警察,米奕含,公司部门经理,甚至还有那个失明的马小跳,一群联络不上他的狐朋狗友,还有姑父,姑妈……
这天晚上,红雷一个人来到山坡的高处,犹豫半天,颤抖着把手机打开了。只有站在这个地方,他才觉得踏实些,如果哪条信息让他感到了不安全,转身就可以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
等了好久,手机终于响起来:“滴滴滴滴……”
只有三条短信。
也许,很多人发过短信,关机时间太久了,短信都过了有效期。那么这三条短信是谁的呢?
红雷打开短信,三条都是米奕含前几天发的。
第一条:红雷,我好想你。
第二条:红雷,我好想你。
第三条:红雷,我好想你。
在漆黑的夜里,在荒凉的山上,这三条短信让红雷心中一酸,眼睛就湿了。他呆呆地坐下来,想给米奕含回一条短信,写了又删,删了又写,终于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管是谁,看了这三条短信都会觉得充满了一个女孩的思念,但是红雷反复地看来看去,忽然感到,这三条一模一样的短信毫无感情色彩,甚至有一种深邃的恐怖……
红雷疑惑了,她真的想自己吗?
如果她喜欢自己,怎么会在网上跟马小跳聊得那么火热?怎么会跟他第一次见面就双双走进宾馆?如果她爱上了马小跳,自己把马小跳的眼睛剜掉了,她怎么可能不恨自己?
这时候,红雷已经分不清米奕含是爱人还是敌人了。
想了想,红雷拨通了姑妈家的电话。他想知道他逃走之后发生了什么。
接电话的正是姑妈,她一听是红雷,立即焦急地问:“你在哪儿?”
红雷说:“你先告诉我,那天我离开之后发生什么了?”
姑妈说:“来了一个盲人,看样子很年轻。你姑父问他找谁,他说找你……”
说到这里,姑妈停住了。
红雷低声问:“后来呢?”
姑妈说:“他说他找你要眼睛!你姑父感觉不对头,赶紧说,你不在这里。他好像不相信,提出要进来摸一摸。你姑父胆子小,被他吓住了。我壮着胆说,我们不认识你,你赶紧离开,不然我就报警了。他一点表情都没有,冷冰冰地说,你报你的,我摸我的。然后就走进来,用马竿四处戳……”
红雷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生怕漏掉一个字。
姑妈接着说:“我想,你肯定欠人家债,不占理,就没有报警。他在家里搜了一遍,最后就拄着马竿离开了……到底怎么了?”
红雷说:“姑,对不起,事情太复杂,以后再解释。”
他刚刚挂断电话,手机就响起来:“滴滴滴滴滴……”他打开一看,还是米奕含的短信,刚刚发来的,依旧是那六个字:红雷,我好想你。
红雷似乎又看到了那两只掉出来的眼珠子,它们正朝他滚过来,他赶紧把手机关了。
这世上剩下他一个人了。
不知道姥姥跟邻家那个小京说什么了,白天,小京没事就来姥姥家坐一会儿,看红雷的眼神也含情脉脉的。
这一天,小京又来了,她拿着花撑子,跟姥姥学绣花。
乡下的太阳更热烈,从窗外照进来,小京的手就显得又嫩又白。她坐在床上,一边跟姥姥说话一边拿着针在绷紧的白布上刺着:“噌,噌,噌……”
红雷在外面坐在窗台上,转头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个情景十分美好,如果警察永远找不到这里来,如果娶了这个乡下姑娘,就在这个村子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没有经理,没有竞争,没有伤害,没有监牢……也挺好的。
他从窗台跳下来,从外面绕进屋里,凑近小京看了看,笑着问:“绣什么花呢?”
小京说:“绣美人呢。”
姥姥喜眉喜眼地看了看红雷,又喜眉喜眼地看了看小京,瘪瘪的嘴巴露出笑意。
果然,白布上用圆珠笔勾勒出了一个女子的轮廓,小京正在绣女子的眼睛,她拿着尖尖的针正在黑色的瞳孔上一下下刺着:“噌,噌,噌……”
红雷的呼吸一下急促起来。他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村头有一片小树林,红雷每天都来这里溜达溜达。一路上,他的脑海里始终抹不掉那个镜头:一根尖尖的针,拖着一根黑色的线,在无辜的瞳孔上一下下刺着……
红雷感觉眼睛不舒服了,用手使劲揉了揉,再次睁开眼,一辆警车正迎面开过来。
他一下傻住了,想跑,两条腿却不听使唤,根本迈不开步。那辆警车掀起高高的尘土,转眼就停在了他的面前。“哐当”一声,车门开了,跳下来一个穿便装的人,大步朝红雷走过来。此人眼光锋利,一看就是警察。红雷的大脑一片空白,木木地抬起了双手,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好像去迎接手铐。
穿便装的人问:“王大瘪家住在哪儿?”
红雷愣了愣,赶紧把双手放下来,支支吾吾地说:“我是来串门的,我不认识王大瘪。”
穿便装的人认真打量了一下他,回到警车里,朝村里开去了。红雷迅速转过身,穿过飞扬的尘土,他在反光镜中再次看到了便装人的那双眼睛。
尽管这辆警车并不是来抓红雷的,他却受惊了,一直不敢回村子。一下午的时间,他始终在小树林附近晃悠,同时密切观察村里的动静。
远远出现了一条黑狗,前面只有一条腿,红雷想,它可能就是姥姥说的那条可怜的瞎狗了。
这条黑狗东闻闻西嗅嗅,走得很慢。红雷在草地上坐下来观察它。走着走着,它那条前腿绊到了一块砖头上,它一步就跳开了,接着慢慢地凑过去闻了闻,这才继续朝前走。前面横着一条小水沟,黑狗一脚踏空,掉了下去,它在水中慌乱地扑腾了几下,终于爬出来,使劲抖了抖身体,又小心翼翼地朝前走来。
瞎狗也许闻到了红雷的味道,它停在了距离红雷三米远的地方,梗着脖颈,似乎在盯着他,一动不动了。
红雷也盯着它的眼睛,发现它并没有瞎,那两只眼珠子黑亮黑亮的。它是一条乡下的狗,如果它的眼珠子没了,主人不可能给它安装假眼。而且,这两只眼睛死死盯着红雷,根本不像是玻璃的。可是,它有眼睛,为什么被砖头绊了一跤?为什么掉进了水沟里?
红雷也死死盯着这双狗眼。
这两只眼珠子躲在黑狗的眼眶里,狗的眼眶小一些,看不到多少眼白,只有黑黑的瞳孔;它的脸上长满了黑毛,也可以说,这两只眼珠子藏在密匝匝的黑毛里……
黑狗不叫,不动,好像一尊雕像。那辆警车开过来了,红雷没有转过头去,此时他对这条黑狗的警惕超过了那辆警车。黑狗的脑袋也没有转过去,继续跟红雷对峙。
不知道警车有没有找到“王大瘪”,它开走了。
红雷看着看着,脑袋“轰隆”一声大了——藏在黑毛中的这两只眼珠子不是狗的,是人的!而且,红雷肯定,这两只眼珠子和那只伪装成玻璃球的眼珠子是同一个人的!也就是说,马小跳掉出来的眼珠子现在装在一条狗的眼眶里,继续在跟踪他!
红雷慢慢站起来,一步步后退。
这条狗没有追赶他,它继续停在那里,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红雷跑进村子之后,回头看了看,那条黑狗还在原地站着,朝他望过来……
回到姥姥家,姥姥问:“你跑哪儿去了?小京一直等你呢!这孩子心灵手巧。城里找不到的!明天,她还来……”
果然,小京的花撑子并没有拿走,端端正正地放在床上,那根绣花针直直地扎在美人黑色的瞳孔上。红雷走过去,把绣花针拔下来,别在了空白处。
晚上,姥姥给红雷煮了二米饭,炸了鸡蛋酱,洗了白菜、小葱、香菜,给他做“饭菜包”。
红雷只吃了半个。天色一点点黑下来。
姥姥说:“你怎么无精打采的!”
红雷说:“没事儿。”
姥姥打开了电视,说:“看看电视吧,散散心!”
电视中出现了一只黑亮的眼珠子,一眨不眨。那是滴眼液的广告。
红雷突然说:“姥姥,关掉!”
姥姥愣了愣,把电视关了:“怎么了?”
外面,全村的狗一起叫起来,乱成一团:“汪汪汪汪汪汪……”
红雷说:“有人来了!”他听到了那种最令他恐惧的声音,正是那根马竿:“哆,哆,哆……”
姥姥朝窗外看了看,说:“谁来了?”
红雷没说话,继续竖耳听,那根马竿正朝姥姥家的方向走来。
他冲到衣柜前,拿出挎包,撒腿就跑。
姥姥说:“你干吗去?”
他说:“姥姥,你锁好门,谁来都不要开!”
跑出姥姥家的院子之后,红雷朝村头望去,果然看到了一个黑影儿,他用马竿小心地探着路,一步步走过来……
几个村里的小孩追随着他,上窜下跳地呼喊着:“瞎子!瞎子!”
他身体僵直,步伐坚定。他是挡不住的。
红雷像一只无头苍蝇,沿着公路跑出了几步,又朝山上冲去。明天一早才有长途车经过,现在他只有躲在山中。
他钻进一片茅草里,气喘吁吁地藏起来。这个位置,可以看到部分农舍,却看不到姥姥家。很快他又钻出来,继续朝山上爬,终于能看到姥姥家了。不过,他位于屋后,看不到屋前的情形。
他把手机开了机,拨通了姥姥家的电话:“姥姥,你看没看到一个盲人?”
“你个小祖宗,他是谁啊?”
“怎么了?”
“他来敲门,我不开,他就走过来敲窗户……”
“现在还在敲吗?”
“他在外面坐着呢。”
“姥姥,你别怕,他只是一个精神病,你锁上门就行了。”
“我一个老太太怕他什么!就是怕你出事儿。”
“我没事儿……”
挂断电话之后,红雷一屁股坐在山坡上。他觉得自己很窝囊,把危险甩给了七十多岁的姥姥,自己却跑掉了……
抬头看了看,弯弯的月亮挂在天上,像一只独眼,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现在,全世界只有这只独眼知道他的藏身之处。
他意识到,他永远不可能甩掉这个盲人了,他将追随自己一辈子。
他的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一阵风吹过来,感到很冷。
他想起小时候,有一年冬天下雪,妈妈问他,人身上什么器官最不怕冷?红雷答不出来,妈妈就告诉他,是眼睛。他想想,太对了,不管天气多冷,眼睛都没什么感觉。眼睛只能感觉到另一双眼睛的冷。
他感到了另一双眼睛的冷。
这双眼睛藏在密匝匝的树叶中,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闪着幽幽的绿光。猫头鹰的眼珠子是不会转动的,只能随着脑袋转动。现在,它的脑袋一动不动,静静观察着红雷。
村子里的狗终于不叫了。
马小跳走了?
红雷警觉地四处张望,杨树上的眼睛在月色中更像眼睛了。那两只眼珠子会不会从黑狗的眼睛里滚出来,追随他来到山上呢?
红雷枕着挎包,悄悄在草丛中躺下来,和树上的猫头鹰对视。猫头鹰不动,他也不动。时间一久,猫头鹰终于憋不住笑了。
叁:千里之外
这一夜无比漫长。
红雷断断续续打了几个盹儿,不知道是梦里还是梦外,猫头鹰笑了一次。
天亮之后,红雷贼眉鼠眼地来到公路上,等了十几分钟,长途车就慢腾腾地开过来了。他上车之后,所有的眼睛都朝他望过来。一双眼睛系着一颗大脑,机灵地转动着。他在车里扫视了一圈,没看到马小跳的踪影,这才在最后一排坐下来。
长途车朝三藩县驶去。
红雷旁边是个中年妇女,带着一个七岁左右的男孩儿。男孩儿的手里玩着三颗脏兮兮的玻璃球,一边玩一边打量红雷。突然,一只玻璃球掉在了地上,滚到了红雷的座位下。他想帮男孩儿捡起来,刚刚弯下腰又直起来,他不敢了。那个男孩儿笨拙地从他的两腿之间爬进去,把玻璃球掏了出来。那个中年妇女很不满地瞪了红雷一眼,训斥孩子说:“别玩了!”
红雷把脑袋转向窗外,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小伙子,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玫瑰花勾起红雷的回忆。
红雷对米奕含爱得太深了,他和她都是处女恋。不过,他一直无法确定她到底爱不爱自己。他是搞IT的,他知道米奕含喜欢玩网络游戏,经常陪她去网吧玩“魔兽世界”。米奕含属于“部落”,红雷属于“联盟”,双方是敌对的。这似乎是一种命运的暗示?有一次,红雷的一个搭档被“部落”的人杀掉了,那个搭档是个女孩,才18级。而杀掉她的人35级,不费吹灰之力。搭档赶紧向红雷寻求援助,让他替她去报仇。红雷70级,杀掉那个35级的,同样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他却迟迟不动手。那个搭档急了:“你到底帮不帮我呀!”红雷说:“实在对不起,这次我不能帮你了。因为杀掉你的那个人就坐在我旁边,她是我的女朋友……”
米奕含就高兴得手舞足蹈。
米奕含才20岁,家在巩平市,在一家护士学校读书,她似乎并不懂爱情,只喜欢跟红雷一起玩儿。每次红雷亲吻她的时候,她似乎都在应付。两个人好了八个月,没有上过床。红雷做过几次努力,都被米奕含打退了。
2月14日那天,红雷和米奕含来到提前预定的酒吧,共度情人节。红雷花了990元,给米奕含买了99朵玫瑰花,他对她说:“米奕含,这束花象征着我俩的爱情,久而久之。”
米奕含看了看他,第一次那样深情,她说:“你还真细心。”
然后,她就幸福地数起来,一朵,两朵,三朵……最后,她把小嘴儿一嗽,说:“这是93朵!”
红雷不信,拿过来重新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的确是93朵。他感到很扫兴,忿忿地说:“一定是老板捣鬼了,少给了我6朵!我找他去!”
米奕含说:“得了得了,说不定是你半路上掉了呢。”
那天,米奕含把93朵玫瑰花捧回了家。
现在想起来,红雷依然觉得奇怪,当时买花的时候,他看着老板一朵朵数的,99朵,一朵不少。接着,老板就把花包起来,递给了他,半路绝不可能掉下去。最后,却变成了93朵。
9……3……红雷蓦然意识到,这个事件也可能是一种征兆——“久”变成了“散”。
接近三藩县城的时候,红雷看到了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白T恤,背后是一个扑克的红桃图案,手中拄着一根马竿,正在路边慢慢朝前走。
是他!
对方是个盲人,可是,红雷却条件反射地把脑袋低下来。
他的心开始狂跳。
从时间来看,他昨天夜里就离开了姥姥家的村子,在公路上走了一夜!
本来,红雷想回到巩平市隐藏起来,现在他觉得哪里都不安全了,只能远走高飞。
他来到三藩县火车站,朝售票大厅走去的时候,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跟随着他。他回了几次头,只看到一些陌生的眼睛。他朝地上看了看,除了一只被踩瘪的豆浆的塑料杯子,两张飞舞的废纸,没看到眼珠子在滚动。他没有去售票大厅,而是走向了行李托运处。一辆警车停在附近,茶色车窗里隐约藏着几双眼睛,眼光咄咄逼人。他没有去行李托运处,而是来到了小件寄存处,迎面走过来一个女人,低声问:
“要车票吗?”
红雷说:“要!”
那个女人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你去哪儿?”
红雷反问:“你的票是去哪儿的?”
那个女人说:“广州,中铺。”
红雷说:“好,那我就去广州。”
就这样,红雷从北方来到南方,在繁华的广州市落了脚。
他在红星小区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住下来,开始四处找工作,十分不顺利。
他在行凶之前就做好了逃亡的准备——带上了换洗的衣服,取出了所有的积蓄。如今,他在外面漂泊三个多月了,身上的钱已经所剩不多。
广州不是巩平市,不是三藩县,不是姥姥家的那个锅巴村,广州是个大城市,汇集了全国各地的打工者,这里人海茫茫,马小跳不可能再找到他了。
这天,红雷在网吧玩“魔兽世界”,没发现米奕含的踪迹,他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在担忧自己,想念自己,还是在痛恨自己,诅咒自己。不过,他遇到了那个搭档女孩,她就在广州。
红雷赶紧跟她说话,告诉她现在自己就在广州。
那个搭档很惊讶,晚上要请他喝茶。红雷想说——还是我请你吧!终于没有说。
见面之后,红雷发现,这个女孩特别漂亮。不过,也许是心情的原因,红雷对她并没什么感觉。两个人聊了聊,红雷早早就回家了。
他回到住处,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是粤语节目,他没换,也看不进去,一直在想心事儿。他总结了一下,自己确实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吃了醋就不消化。不过,他的心眼虽然小,却只装着米奕含一个人。
那么,如果警察不抓他,如果米奕含回到了他身边,他还会接纳她吗?
这是个重大的问题。
最终的答案是:不会。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素面朝天的米奕含竟然化了妆,兴冲冲地赶到酒吧,跟那个小帅哥马小跳见面。
说来也巧,那正是情人节红雷和米奕含约会的酒吧,两个人坐的位置就是当时红雷和米奕含坐的位置。米奕含跟红雷共度情人节,似乎没什么心情,但是她却和那个马小跳整整聊了四个钟头!
他们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米奕含似乎喝了酒,走路有些摇晃,那个马小跳轻轻搀扶着她。两个人来到附近的那家宾馆,双双走了进去。
红雷一直没有离开。他在马路旁坐下来,死死地盯着宾馆的大门。
他们再也没出来。
宾馆的窗子很多,有的亮着,有的黑着,红雷不知道他们在哪个房间里。他的眼睛越来越红了,终于站起身,冲到了前台,一字一顿地说:“小姐,你帮我查查,米奕含住在哪个房间?”
前台小姐觉得他的神色不对头,就问:“您是……”
红雷粗鲁
地说:“你管不着!”
前台小姐在电脑上查了查,说:“对不起,先生,没有米奕含这个客人。”
红雷想了想,他们一定是用那个小帅哥的名字登记的,不过那个时候红雷还不知道他叫马小跳。于是他又说:“他们是大约11点40分住进来的,一男一女,你参照这个时间查查。”
前台小姐说:“抱歉,酒店有规定,您说不出客人的姓名,我们不能向您透露客人的房间号。”
红雷大怒:“你们酒店有人搞破鞋!把你们经理叫来!”
前台小姐轻声说:“对不起,我们经理下班了……”
红雷闹腾了半天,人家就是不告诉他米奕含住在哪个房间。他暴跳如雷,大喊大叫,最后两个保安把他请了出来。他回到马路对面,呆呆坐下来。那是他这辈子最难熬的一夜。
凌晨时分,宾馆所有的窗子都黑了。其中有一扇窗里,躺着那个小帅哥和米奕含,他们也许进入了香甜的梦乡,或者还在摸黑战斗……
路边的烧烤摊子都撤了,只剩下红雷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像个流浪汉。一阵冷风吹过来,扬起尘土和草屑。
天蒙蒙亮的时候,陆续有人从宾馆走出来。
红雷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宾馆大门。7点多钟的时候,米奕含和那个小帅哥一起走出来了,米奕含挽着小帅哥的胳膊。红雷永远忘不掉当时两个人的表情——米奕含脸色红润,不停地说这说那,小帅哥似乎有些倦怠,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应付地点着头。两个人一起走向了公交车站。
红雷没有冲过去。
他盯着那个小帅哥的背影,在酝酿一个计划……
最早,红雷想在米奕含的脸蛋上泼硫酸,她变成了丑八怪,那个小帅哥就不会要她了,那时候,她只能哭哭啼啼地回到他的怀抱来,请求他原谅,然后老老实实跟他过一辈子。红雷马上意识到,这样做太傻,既然两个人要过一辈子,为什么自家人给自家人毁容?却白白让那个小帅哥占了便宜,不负任何责任就走掉了,继续去泡别的妞……
红雷又设想,砍掉那个小帅哥身上的棍棍,让他永远不能再风流。一想到这里,红雷就恶心了。他永远也不想见到那个曾经插入他初恋的脏东西。
最后,红雷决定挖掉那个小帅哥的眼睛。没有比失明更痛苦的事了,从此,让所有的美女都在他的视野中消失!
……开始,红雷天天在外面吃,他北方的肠胃很不适合广州的饭菜,另外,他在经济上也捉襟见肘了。后来,他买回了一些简单的炊具,打算自己做饭。另外,他还买回了一个毛绒熊。
过去,他从来不喜欢这些东西,米奕含却喜欢得不得了,大大小小堆满了床铺。红雷身在异乡,孤苦零丁,提心吊胆,这个毛绒熊会让他想起米奕含,得到一种温柔的感觉。
这时候他意识到,他还是深深爱着米奕含的,或者说,他深深爱着从前的她。
一天,红雷外出找了一天工作,晚上回到家,做了点吃的,匆匆填饱了肚子,然后坐在沙发上,抱着那只毛绒熊看电视。电视上有个画家在讲课: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心灵的一切秘密都能透过眼睛显露出来。现在,他把马小跳的窗户踹碎了,于是心灵的一切秘密都隐藏起来了。目前,红雷多想看清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啊!
毛绒熊是白色的,个头跟红雷差不多一般高,红雷闭上眼睛,幻想坐在身边的人就是米奕含……他的手摸到了毛绒熊的眼睛,突然打了个冷战,双眼一下就睁开了,转头看去,毛绒熊的额头上垂着密匝匝的白色线头,他把线头撩起来,就看到了一双贼溜溜的眼睛。
那不是玻璃球,那是一双真正的眼珠子,正躲在毛绒中,死死盯着他。红雷清楚地看到,眼白上爬着细细的血丝,黑色的瞳孔闪着湿润的光。它见红雷发现了它,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异常冷静地继续跟他对视……
红雷跳起来,拽着毛绒熊的两只腿,拖到窗前,举起它就扔了出去。红雷住在三楼,毛绒熊轻飘飘地掉下去,面部朝上,躺在了草坪上。红雷探头看了看,那两只眼珠子似乎摔掉了,不知滚到了哪里,毛绒熊的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洞。
它们会再次钻进这间房子。
红雷锁上窗子,不知所措。
这时候,门似乎响了一下,红雷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趴在猫眼上朝外看了看,猫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仔细打量这个东西,突然后退一步,瞪大了双眼。他认定,这是一只眼珠子!这是马小跳的眼珠子!
他从口袋里掏出刀子,猛地拉开门,门外空无一人,有一个圆溜溜的东西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借着楼道的灯光,红雷感觉它就是刚才堵在猫眼上的那只眼珠子……
一个大人带着一个小孩儿从楼下走上来。
那个小孩儿发现了什么,大声叫喊起来,尽管红雷不会粤语,还是听懂了,那个小孩儿在说:“爸爸,一只眼珠子!”
爸爸停下来看了看,使劲用脚跺了跺,然后拽着小孩儿快步走上来。
红雷退回房中,忽然想到,以前几次见到眼珠子,为什么那么害怕?为什么不把它们踩碎?
现在一切都晚了,这只眼珠子看到他住在哪儿了,过不了多久,那个盲人就会找上门来……
红雷把心一横,决定不再躲藏。他从北方逃到南方,那个盲人照样能追过来,那么,就算他逃到地球的另一端,那个盲人也一定能找到他。
红雷决定等他来,是死是活上,干脆做个了结。如果他把他杀掉,就不会再有任何麻烦了。
红雷没有脱衣服,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刀子,钻进被窝,关了灯,在黑暗中等待马竿声响起。
这个小区在市郊,比较安静,过了好久,还是没有出现马竿的声音。
红雷现在反而盼望它响起来了,他的心一直悬着,太累了,他要让这颗心落地,哪怕摔碎。
夜还长。
一只猫在窗外叫起来,就像被人挖了眼睛,很凄惨,让人想起鬼电影。红雷忽然想到一个早就该想到的问题——这个马小跳还是人吗?
是啊,当时房间里那么黑,他又在拼命扭动身体,谁知道刀子有没有刺到他的大脑。说不定,他已经毙命了。一只眼珠子怎么可能离开人体,还能看到东西,还能从巩平市滚到三藩县,又从三藩县滚到锅巴村,又从北方滚到南方……
马小跳肯定死掉了,他的冤魂不散。那两只掉下来的眼珠子牵引着他的尸身,一刻不停地追寻着红雷……
这下,一切奇异的事件都能解释通了。
这具尸身肯定还会出现,到时候怎么办?红雷不可能报警,否则警察会直接把他逮了。他必须独自解决。
红雷摸出手机,悄悄开了机,他想问问米奕含,马小跳是不是死了。
犹豫了半天,他终于没敢打这个电话。电话却突然响了,看看号码,是父母打来的。刚刚开机就接到他们的电话,说明他们一直在打。姑姑和姥姥肯定给家里打了电话。红雷没有接,他不知道该对父母怎么说。电话响了很久,终于停了。
接着,短信来了,这次是米奕含的。红雷是8点54分开机的,这条短信是8点57分发来的,还是那句话:红雷,我好想你。你在哪儿?
多了一句——你在哪儿?
红雷马上感到可疑起来,一下就关了机。他不可能告诉米奕含自己在哪里。
他朝下缩了缩,闭上了眼睛。被窝里有个东西,把他硌着了,伸手一摸,圆圆的,软软的,眼珠子!他猛地掀开被子,抓起它,狠狠摔到了地上,“啪”的一声,溅出了几滴血。
就在这时候,楼下传来了恐怖的马竿声:“哆,哆,哆,哆,哆……”
红雷跳下床,冲到窗前察看,那个马小跳果然又出现了!他戴着墨镜,还穿着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直撅撅地朝他居住的楼道门走过来……
他来到门前,抓紧了手中的刀子,大口喘息,等待这具尸体上楼。
尸体在上楼,一步一个台阶,速度很慢。
一楼,二楼,三楼……
终于,他停在了红雷的门口。
红雷不敢从猫眼朝外看,他靠在墙壁上,屏着呼吸,等待尸体破门而入。
尸体没有破门而入,他用马竿敲响了门:“当,当,当。”
红雷不说话。
尸体继续不紧不慢地敲:“当,当,当。”
红雷还是不说话,不过他知道,这样藏着是没有意义的,他不可能躲过这场劫难了。他抓刀的手在颤抖,身体顺着墙壁一点点朝下滑去,尿水流出来,顺着裤脚滴到地板上:“嗒,嗒,嗒……”
尸体继续敲门:“当,当,当。”
红雷坐在了地板上,再也站不起来了。那点尿已经流尽。
终于,尸体不再敲门。他没有离开,在门外直撅撅地站着。
他和他之间,挡着一扇并不结实的木门。
这个世界一片死寂,都在等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