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呆地说:“这孩子自己颠倒过来了……”
杨志掀开了蒙尸布一角,说:“你再看。”
三嫂朝蒙尸布下看了看,杨小环竟然又换上了婚纱!在冰天雪地的东北,她穿着那身薄薄的婚纱,显得很古怪。
三嫂倒吸一口冷气,这具尸体就像一个魔术师,竟然在白布下面悄无声息地换了两次婚纱!第一件婚纱已经被她偷偷拿回家了,第二件是从哪里来的呢?
实际上,后半夜的时候,三嫂和杨志的妹妹一直呆在厢房里。难道,杨小环趁这个机会金蝉脱壳,从白布下飘走了,钻进了三嫂家,又把那件婚纱换上了?
三嫂愣了好半天,才说:“要不,我再去给她买一套寿衣?”
杨志摆摆手,说:“算了,既然她非要穿着婚纱走,那就由她吧!”
中午的时候,三嫂悄悄溜回了家。她要看看那件婚纱还在不在,这是她目前最关心的问题。
三嫂家离杨志家只隔一条街。
回到家中,三嫂快步奔向衣柜,猛地把它拽开,只看到了她和丈夫的衣服,她愣了愣,忽然想起来,昨天她把那件婚纱放在床下了。又快步走到床前,把那个装鞋的盒子拉出来,掀开一看,倒吸一口凉气——里面是空的!
这天夜里,天上的月亮变小了,像一只乒乓球。
这是杨小环留在家里的最后一夜,周冲正开着奥迪车,孤单地从乡下赶回齐县。一路上,他接二连三地接到杨小环的短信,感觉十分奇怪,只是怎么都没想到——活蹦乱跳的杨小环已经死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的大脑一下就不转了,停滞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把油门踩到了底,奥迪车像野马一样在沙土道上尥起蹶子来。
杨小环身披婚纱,安安静静地躺在冷风中,正等着他到来。
3.第三夜
杨小环家旁边的一座平房里,住着一个老头子,眼花耳背,靠退休金生活。他的儿女们都到哈尔滨打工去了,给他雇了一个保姆,白天服侍,晚上回家。没人知道这个老头子的年龄,估计有80岁了。
我早说过,人的生命就像太阳,从黑暗中升起来,朝黑暗中落下去。在生命之初,在生命之末,跟另一个神秘世界更接近,因此,总能听到和看到一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婴儿,经常在深夜里惊恐地瞪着半空或者哪个旮沓,哇哇大哭,怎么哄都哄不好,不知道他是在梦魇中还是在现实中;比如濒死的老人,总好像能看到什么人光顾他的床头,恐惧到极点的时候,甚至大呼大叫,又踢又打。没有人相信他,以为是老糊涂了,出现了幻觉。
我们正值壮年,每天都在忙碌,如同太阳升到最高处,离玄虚之界十分遥远。
与杨家相邻的那个老头子,就经常嘟囔一些莫名其妙的怪话,附近的小孩都怕他,见了他就四散跑掉。
杨小环死去的第二天,这个老头子早早起来,穿着老棉袄老棉裤,颤巍巍地走到大门口,当街喊了一声:“昨天半夜谁家办喜事啊?”
街上没有人,也不知道他在对谁说。
隔着矮墙是另一户人家,姓张,张家媳妇刚刚去了趟厕所,她听见了,走过来趴在矮墙上说:“大爷,你说啥呢?”
老头子把身子转过去,朝着矮墙的方向,大声说:“昨天半夜,一群人抬着轿子来迎亲,走错门了,哐哐啷啷敲我家的窗户,被我骂了一顿!”
张家媳妇说:“昨天杨志家出事了,你不要乱说啊!”
老头子侧着脑袋,竖起耳朵,大声问:“你说啥?”
张家媳妇朝杨志家大院看了看,大声说:“没人半夜迎亲,你做梦了!天冷,快进屋吧!”然后,她转身先进屋了。
老头子从大门探出脑袋,东看看西看看,终于把大门关上,嘟嘟囔囔进了屋。
小街两旁的残雪中,果然有鞭炮的碎屑,红红绿绿的。
明天,杨小环就要被拉到火葬场火化了。
周冲驾车正在夜路上狂奔,从乡下赶回齐县。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在她变成骨灰之前见她一面。
周冲比杨小环小两岁,两个人已经相恋半年了,不过,由于两家都是粮商,在生意上的关系剑拔弩张,开始的时候,他们一直偷偷摸摸,没有公开关系。可是,纸里包不住火,后来周冲的父亲周大景还是知道了这件事,他正式地跟儿子谈过一次话,让他死了这条心。周冲在家里是独子,横行霸道,说一不二,他跟父亲大吵了一通,父亲气得把家里的大屏幕液晶电视都砸了。
周冲没有把这些事告诉杨小环,暗地里继续跟她交往。
有一次,周冲跟几个哥们喝酒去了,很晚的时候,他回到家,屋里黑不隆冬的,他摇摇晃晃走向他的卧室,突然听到父亲说话了:“你是不是又跟杨小环见面去了?”
他停下来,四下看了看,在黑暗中看到了父亲那张阴暗的脸,原来,他一直坐在沙发上等着他。周冲不想解释,他说:“老爸,楚河汉界,你不要干涉我的事!”
周大景说:“你跟谁谈恋爱都行,就杨小环不行。”
周冲摇摇晃晃地指了指新买的电视机,说:“那你就继续砸吧!”说完就走向了自己的卧室。
周大景走过来,把他挡住了:“今天你必须表个态!”
周冲说:“杨小环我要定了!”
这对父子在谈判上都缺少一点技术含量,几句话就再次陷入了僵局。周大景的老婆王博被他们吵醒了,赶紧跑出来,打开灯,然后对周大景说:“他爸,小冲喝多了,先让他睡觉,有事儿明天再说不行吗!”
父亲说:“不行!今天必须说清楚!不就一个杨小环吗?整天五迷三道鼠窃狗偷的,真他妈有出息!”
周冲冷笑了一声,一下就点着了炸药包:“你包二奶都光明正大,我谈恋爱怎么就鼠窃狗偷了?”
周大景一下炸了,揪住周冲的衣领,迎面就是一拳。周冲蒙了一下:“你打我!”一脚就踹在了父亲的肚子上。王博一见父子二人打起来了,吓坏了,死死拽住了丈夫:“你们这是干啥啊!不让邻居笑话吗?”
周大景一下就把王博甩开了,抄起一把椅子,砸在了周冲的肩上,由于用劲过猛,失去重心,他也摔倒在地板上了,还没等他爬起来,周冲已经冲过去,骑在了他的背上,抡拳就打:“你够狠!来吧,砸死我砸死我!”
墙上挂着一个相框,那是周冲五岁的照片,他骑在父亲的背上,父亲给他当马。
王博颤巍巍地扑到电话前,拨了110。
周大景终于把儿子掀翻了,他再次抄起了那把椅子,朝周冲扔了过来,周冲躲开了,他抄起了另一把椅子,朝周大景扔了过来……
派出所的人赶到的时候,王博已经把周冲推搡出去了,周大景的嘴角挂着血,坐在沙发上,红着眼睛喘粗气。派出所的人认识周大景,他们能做的,只是好言好语劝慰一番,然后就离开了。
过了好半天,周大景突然问了王博一句
:“你说,杨小环真有那么好吗?”
周冲离开家门之后,住进了宾馆。
他有点后悔,不该提那个二奶。那个女孩叫明明,比周冲还小一岁,齐县三藩镇人,最初,她在周大景的公司做文秘,有一天下班之后,周冲去父亲的办公室说点事,他看见父亲端端正正地坐在老板椅上,不知道在干什么,看见他闯进来,一下就变成了木头人。
周冲大步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办公桌上,正要说话,却看见父亲的膝下跪着那个文秘。父亲穿得整整齐齐,只是兵器在外面支棱着。
周冲随手在办公桌上拿起一根香蕉,扔给了明明,冷冷地说:“你先玩这个吧,我跟他说几句话。”
那个女孩满脸通红,擦擦嘴,赶紧低头离开了。
周冲知道,父亲在外头有几个女人,他对这些并没有太在意。没想到,后来这个明明成了最大的麻烦,有一次,她在周大景的办公室里跟他吵了起来,很凶,全公司的人都听到了。她似乎并不在乎,还特意把门打开了。
不久,周大景把这个女孩辞退了。他吃掉了饺子馅,想扔掉饺子皮,显然没那么容易。这个女孩三番五次去公司闹,天不怕地不怕,保安都拽不走。周大景只能东躲西藏。这个女孩找不到他,有一次女孩竟然跑到他家里去了,对王博破口大骂。那天,周冲去了省城,回到家里之后才听说了这件事,他问母亲,那个明明说了些什么,母亲不语,只是坐在沙发上抹眼泪。
王博不是周大景的原配。过去,周大景在农村的时候有个妻子,后来,他奋斗到了城里,在粮库做了一个小领导,结识了年轻漂亮的城里女孩王博,不久两个人就上床了,并且怀了孕。几个月之后,周大景就跟妻子离了婚,和王博举行了婚礼。现在又冒出了这个更年轻更漂亮的明明,周冲禁不住要为母亲担忧了。
明明来找王博的第二天,周冲就去了这个女孩家,他把车停在楼下,打电话把她约了出来。
明明穿着一身黑衣服,她一上车就说:“你来干什么?我找的是你爸。”
这个女孩的确漂亮,她最大的特色是鼻梁特别高,就像一根香蕉,估计最初的时候,就是这个鼻梁把周大景给迷住了。
周冲拎起一排香蕉,递向对方,说:“我刚刚给你买的,够吗?”
明明把香蕉接过去,揪下一根,剥了皮,然后很文雅地小口小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真好吃,谢谢你啊。”
周冲看着她不要脸的样子,一阵恶心,他烦躁地拍了拍方向盘,然后看着前方说:“我来找你,就想对你说,不要再纠缠周大景了。你有什么要求跟我谈吧。”
明明一边咀嚼香蕉一边说:“你是小辈,你跟我谈这事儿不合适。”
周冲说:“你少废话,想要多少钱,说吧!”
明明摇了摇头,说:“不是钱的问题。”说到这里,她举了举手中的香蕉皮,然后小心地装进了口袋里:“我把香蕉吃了,剩下了香蕉皮,我想扔的话就扔了,不想扔的话,这个香蕉皮必须属于我。”
周冲转过头,盯住了明明:“没得谈了?”
明明瞪大双眼说:“不是啊!你想谈的话我们可以一直谈下去。”
周冲咬牙切齿地说:“我会整死你,你信吗?”
明明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你是黑道的?”
周冲说:“不,黑道是我的。”
明明说:“你想怎么样,随便吧。”然后,她转身就要下车:“谢谢你的香蕉,我要一根就够了,剩下的回去给你妈吧。”
“啪”一声,车门关上了,周冲看着明明扭扭搭搭走进了楼门,他身上的血一下涌上了脑袋:此人必杀……
将近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周冲终于回到了齐县,直接去了杨小环家。
杨志家的院子太大了,显得十分空旷,杨小环躺在正中央,孤孤单单的。她的身下是黄色的褥子,身上是白色的蒙尸布,枕着三角形的“鸡鸣枕”。本来,她头东脚西地躺着,现在却变成了头西脚东。也许她喜欢朝那个方向躺着吧,由她吧,自从她死了后发生了太多的怪事,现在,家里人只盼着明天能顺利把她送走。
两个亲戚在给她守灵,她们披着棉被,远远地坐在墙根下,一边烧纸一边烤火。这天是腊八,奇冷。
风很大,树上依然挂着那根红布条,今夜正是东南风,它呼啦啦向西北方飘动着。
周冲走到尸体前,跌坐在地上,眼泪“哗哗”淌下来。看到了尸体他才相信,杨小环真的死了。他很想揍人,揍那个热水器厂家的厂长,揍那个抱怨粮价低的农民,揍自己的父亲……
有个人走出来了,是杨志。
他清楚女儿和周冲的关系,杨小环跟他谈过。
从小到大,杨志对这个女儿百般娇惯,都有点病态的成都。
高三那年,女儿突然不想上学了,要当一个作家,杨志就让她辍学了,一个人在家写作。几个月之后,为了鼓励女儿,杨志专程到省城一家出版社买了个书号,把女儿那些文字出了一本书。字数不够,就把女儿初中时代写的日记和作文都塞进去了,自费印刷了五千册,逢人就送上一本:“我家小环的作品!”
半年之后,女儿又不想当作家了,想当画家。杨志很重视,又把女儿送到了省城,花钱在文联拜了一个画家为师。一个月之后,女儿突然又不想当画家了,要工作。杨志根据她的喜好,把她送到一家幼儿园当了老师……
可是,当女儿提到她要嫁给周冲的时候,杨志的脸一下就阴了。实际上,在杨志心中,两家的积怨并不是最大的障碍,他不放心的是周冲的性格,这个男孩太霸道,他担心女儿嫁给他会挨欺负。
尽管杨小环再三央求,杨志还是没有明确表态。就这样,直到杨小环意外死亡。
他走到周冲身旁,小声说了一句:“孩子,别坐在地上,冷!”
周冲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那块蒙尸布,蒙尸布在风中一下下掀动着,如果不是四个角压上了石块,早就被风吹跑了。
杨志的声音有些哽咽了:“人已经走了,难过也没什么用,我和她妈妈都挺过去了。进屋吧,明天你能送送她,她就会很满足。”
周冲突然说:“叔叔,今天晚上我想陪陪她。”
杨志愣了一下,然后说:“怕你冻坏了身体……”
周冲说:“求求你了,叔叔!”
杨志想了想,转身走回屋去,不一会儿抱着一床棉被走出来,裹在了周冲身上,然后对那两个亲戚小声说:“你们进屋吧。”
那两个亲戚被冻得哆哆嗦嗦,巴不得有人替他们守灵,赶紧站起来和杨志一起进屋了。
院子里只剩下了周冲和杨小环。
周冲说话了:“小环,你的短信我收到了,明天,我送你去西北,你不会孤单的,安心走吧……”
突然,周冲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了看,头皮一麻,竟然又是杨小环的手机发来的短信!他看了看杨小环,她在蒙尸布下静静躺着,表情不详。周冲打开短信,倒吸了一口冷气,杨小环说:你能跟我一起走吗?
周冲直愣愣地看着那块蒙尸布,颤巍巍地问:“小环,真的是你在跟我说话吗?”
短信又响了,还是杨小环发来的!这次她说:傻瓜!不是我能是谁!
周冲盯着蒙尸布,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快步冲进屋里,杨志和老婆金秀都没睡,一群亲戚陪着他们说话。周冲小声说:“叔叔,你出来一趟……”
杨志就出来了。
两个人走到屋外,周冲问:“小环的手机呢?”
杨志说:“昨天半夜,我去十字路口给她‘送盘缠’,顺便把她的手机烧掉了。怎么了?”
周冲傻了,半晌才说:“她给我发短信了……”
杨志愣了一下,然后低声说:“她走了之后,发生了很多怪事,本来给她穿上了寿衣,可是前两天夜里,她两次都换上了婚纱……这孩子冤哪。”
周冲说:“好了,叔叔,你进屋吧。她想跟我说话。”
杨志含着泪点了点头。
周冲再次回到杨小环的尸体旁坐下了,他望着杨小环身上的蒙尸布,轻轻地说:“小环,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想穿婚纱,你想和我做夫妻,对不对?你放心,每年的情人节我都会在你的坟前陪你一起过,还要给你买鲜花,买巧克力,买漂亮的衣服……”
手机又响了,还是杨小环发来的:不,我要天天跟你一起过!
一阵大风吹过来,终于把树上那根红布条吹走了,它在黑暗的夜空中飘飘摇摇,飞向了西北方,很快就不见了。
周冲盯着那块蒙尸布,低低地说:“好吧,小环,我听你的,等明天把你火化之后,我把你的骨灰抱回家,我们天天在一起,永远不会再和其他女孩子结婚!好吗?”
手机再次响起来,仍然是杨小环,她竟然发来了一句很残酷的话:你要是食言,我会把你的心挖出来!
周冲有点吃惊,虽然杨小环喜欢撒娇,但这不是她的口气,他忽然感觉院子中有一股凶煞之气。一只黑猫也无声地出现了,它跃上墙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闪着绿光,看了看周冲,蓦地就消失了。
手机再次响起,周冲打开看了看,还是杨小环发来的,这次她说:其实,我不需要你陪我,开玩笑的,我要你爸陪我。嘿嘿。
没人笑,只是短信上的两个字——嘿嘿,不过这两个字的笑让周冲毛骨悚然,他忽然感觉今夜不对劲了,问题并不在杨小环身上,而在第三个人身上!
她不要周冲,而是要周冲的父亲,这是什么话!
手机短信又响起来,是一段录音,周冲把它打开,竟然听到了一男一女的对话——
“你来干什么?我找的是你爸。”
“我刚刚给你买的,够吗?”
吃香蕉的声音:“真好吃,谢谢你啊。”
“我来找你,就想对你说,不要再纠缠周大景了。你有什么要求跟我谈吧。”
“你是小辈,你跟我谈这事儿不合适。”
“你少废话,想要多少钱,说吧!”
“不是钱的问题。我把香蕉吃了,剩下了香蕉皮,我想扔的话就扔了,不想扔的话,这个香蕉皮必须属于我。”
“没得谈了?”
“不是啊!你想谈的话我们可以一直谈下去。”
“我会整死你,你信吗?”
“你是黑道的?”
“不,黑道是我的。”
“你想怎么样,随便吧……谢谢你的香蕉,我要一根就够了,剩下的回去给你妈吧。”
“啪!”关车门的声音,录音就完了。
周冲马上想到了那个女孩——明明。他四下看了看,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最后,他把脑袋慢慢转过来,盯住了面前的蒙尸布——杨小环是个矮鼻梁,周冲经常逗她,用手指刮她的小鼻子,说越刮越矮。杨小环说,就算我变成了哈迷蚩,你也得娶我!蒙尸布下的这个人显然不是杨小环!她的鼻子高高地鼓出来,就像一根香蕉!
她是明明!
周冲猛地把那块蒙尸布掀开了,一群褐色的蟑螂四处逃窜,转眼都不见了。
望着蒙尸布下面的人,周冲傻了,她果然穿着一件怪兮兮的婚纱,可是,她的脸上蒙着一张黄表纸。又一阵大风吹过来,那张黄表纸竟然纹丝未动。
人死之后,要在第一时间给亡者的脸上蒙上蒙脸纸,防止各种牲畜靠近,死人借气诈尸。
既然叫蒙脸纸,当然是蒙在脸上的,可是,这具尸体脸上的黄表纸却好像是糊上去的,甚至凸出了脸上各个部位的轮廓。如果不是用胶水粘
上去的,那就是她始终在朝里吸气,把那张黄表纸紧紧吸在了脸上……
哪个活人能一直朝里吸气?
周冲和明明谈过之后第三天,明明又去公司找周大景闹事了,她没找到周大景,就把他的办公室砸了个稀巴烂。
当时,很多员工围观。周冲也在场,他没有发作,他只是在远处静静地观望,任凭她闹腾。
郭田田算是周冲家的打手,这种事他应该出面的,不过,明明并不是社会上的小混混,虽然她后来被辞掉了,但毕竟曾经是郭田田的同事,而且,她来闹事,一半成分属于周大景的家事,郭田田不好动粗。当时,他走到明明身旁,小声说了一句:
“明明,别闹了,回家吧,没什么好处……”
明明把脸转向他,气呼呼地说:“郭田田,你没资格跟我说这些话,哪凉快到哪儿凉快去!”
两个人的态度里,似乎深藏着某种亲近的关系。
后来,周冲离开了,一个人去游戏厅玩游戏去了。
八天过去了,明明没有再去公司闹腾,事情似乎风平浪静了,这一天傍晚,周冲又去了明明家,他把车停在她家楼下,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说找她有事。
半个钟头之后,明明才下来。她还是穿着那身黑衣服,打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说:“周大公子,你怎么又来了?你爸呢?”
周冲看着窗外,淡淡地说:“我只是个司机。他在黄雀酒吧等你。”
明明歪了歪脑袋:“真的?”
周冲转头看了看她:“你去不去?我还不愿意接你哪!”
明明说:“走吧!”
黄雀酒吧在郊区,是齐县档次最高的消费场所。一路上,周冲专心致志开车,一直不说话。
明明拿出一片口香糖,在嘴里嚼着,“吧唧吧唧”响。
走着走着,明明突然说话了:“你不会想杀我吧?”
周冲哼了一声:“要杀你也不用我亲自出面。”
明明满不在乎地说了声:“切!我还真不怕!”
轿车开到黄雀酒吧门前的时候,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已经很少了,周冲突然一脚油门踩到了底,发疯一样朝县城之外冲去。
明明愣了愣,马上问:“你要去哪儿?”
周冲低声说:“送你回老家!”
去明明的老家三藩镇,确实是从这个方向出城。明明的大脑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你送我回老家干什么!”
周冲说:“周大景在那儿等你。”
明明想了想,突然说:“不可能!你停车!”
周冲没有停车,车速反而更快了。
明明伸手拉车门,发现车门已经锁了。她突然安静下来了,靠在椅子背上,嚼着口香糖说:“你带我去哪儿我都不在乎,开吧!”
出了齐县就是山,周冲在一片树林旁把车停下来。
明明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周冲,极为嚣张地说:“你停在这个地方想干什么?跟我做?”
周冲看着她的眼睛,说:“杀你。”
明明冷笑了一声,然后神长了白皙的脖子:“来啊,杀我啊!”
周冲猛地扑上去,一只大手就掐在了她的脖子上,明明还在冷笑着,任他掐,几秒钟之后,她脸上的冷笑终于消失了,变成了猪肚的颜色,她蹬了几下腿,想踢周冲,周冲一直死死掐着她的脖子,最后她不蹬腿了,终于翻了白眼。
周冲杀掉明明之后,坐在驾驶位置上,大口大口喘气。
过了一会儿,明明的电话响了,他拿起来直接给她关了机。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他就跟明明的尸体一起呆在车里,一直等到天黑。他早就准备好了一把战备锹,就放在后备箱里。天一黑,他就下了车,走进树林中挖了一个坑,然后把明明的尸体抱出来,扔了进去,还特意扔进了一根香蕉陪伴她,接着,匆匆忙忙把那个坑填平了……
离开的时候,他用战备锹在旁边的树上砍了一个记号。
周冲没想到,躺在蒙尸布下的人竟然是死在他手里的明明!他为她守了半宿灵!
杨小环哪儿去了?
他迷茫地四下张望,彻底蒙了。
这时候,他的手机短信又响了,他手忙脚乱地打开看了看,是这样一句话:周大公子,你杀我我不怪你,但是你不该让我全尸躺在荒郊野外,我冷啊!至少你应该把我火化了。没人管我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我把我跟你心爱的女孩替换了,现在,她躺在我那个坑里,我冒充她躺在这里,明天就有人送我去火化了,嘘,你别告诉他们啊……
周冲扔掉身上的被子,发疯地冲出院子上了车,直奔城外那片树林。
风越来越大了,好像一万个恶鬼在哭号。周冲来到那片树林旁,从车上跳下来,找到他留下的那个记号,蹲在地上开始扒土,土很硬,他的手指都扒出血了,最后,他只摸到了那根冻烂的香蕉,却没摸到任何尸体。
他又傻了。
这时候,他的手机再次响起来,他打开一看,还是杨小环那个手机号发来的:傻瓜!躺在院子里的人就是我,杨小环!你跑到树林去找什么?噢,你找明明吧?她不在那个坑里了?那她爬到哪里去了呢?动动脑,想一想,嘻嘻……
那两个“嘻”字又让周冲毛骨悚然。
他不明白了,到底是杨小环给他发短信,还是明明给他发短信?不管是谁,她们都死了啊!毫无疑问,今夜遇鬼了……
他呆呆地在那个坑旁边坐下来。
这时候,他听见公路上响起了警笛的声音,还有红蓝两色灯在闪烁。
手机又响了,这次他没有看,他傻傻地盯着那辆警车,看着它从公路上拐了个弯,朝他开了过来……
4.一部分谜底
郭田田和明明上过床。
他痴痴地爱上了这个女孩。实际上,他知道她和周大景的关系,但是他不在乎,多次向明明求婚,都遭到了明明的拒绝。这个女孩鬼迷心窍,抓住周大景就是不放手。
郭田田不死心,就像明明纠缠周大景一样死皮赖脸地追求她。最后,明明终于答应了,她说等她从周大景那里讹一大笔青春损失费之后就跟他结婚。
周冲杀死明明那天,明明接到周冲的电话之后,之所以半个钟头才下楼,正是因为她对周冲产生了戒备之心。她给郭田田打了个电话,说了这件事,郭田田说:“你放心,我开车跟着你们,他不能把你怎么样。”
于是,明明才那么嚣张。
那天,郭田田真的驾车跟在了他们后面,只是距离比较远。他不敢靠得太近,周冲认识他的车。
他看到周冲和明明把车开到了城外,在一片树林旁停下了,好长时间没什么动静。他有点慌了,但是又不敢靠近,那毕竟是他老板的儿子,脾气又极其暴躁,万一没什么事,那么他就惨了,首先他在跟踪他们,其次,也暴露了他和明明有一腿……
最后,他实在担忧明明,忍不住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没人接,然后是占线,再然后就关机了。他猛然想到,明明凶多吉少了。
果然,天黑之后,他看见周冲从车上下来,挖坑,埋人……
几天之后,周大景把郭田田带到了黄雀酒吧,跟他谈了一件大事——周大景恨杨志,他抢了周大景大部分生意,周大景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跟杨小环结婚,可是,儿子根本不听他的,甚至还跟他大打出手,他只好吩咐郭田田想个办法把杨志的女儿除掉。他答应郭田田,事后会一次性付他十年的工资。
郭田田恨周大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郭田田的情敌。
他恨周冲,他杀死了他最爱的女孩。
他恨整个周家。
不过,他答应下来了。
接着,他找到了杨志,暗示了周大景的计划。虽然他没有明说,杨志马上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知道,周大景这个人十分阴险,如果不想个计策,女儿时时刻刻都会有危险。他在省城有房子,他想把女儿送到省城去躲起来,永远不露面,让周大景以为,她真的被郭田田给害了。可是,他不能对女儿说出实情,不然,她不会去,她离不开周冲,一定会找周冲讨个说法,那样就露馅了。最后,他只能在秋梨膏里下了安眠药,让女儿昏睡过去,然后连夜把她送走了。
他要十分隆重地给女儿办丧事,这样周大景才会相信,可是必须要有一具替代的尸体,现代社会,人死之后都要火化,去哪儿找女孩的尸体?他给了郭田田一笔钱,相当于他二十年的工资,让他找个替罪羊杀掉。郭田田答应了。
他没有去杀人,只是去把明明的尸体挖了出来。对于他来说,这叫一箭双雕。
杨小环假死之后,郭田田几次来到杨家,偶尔在茶几上看到了杨小环的手机,于是他把她的手机卡拆了下来,装进了口袋里。他要用这个手机卡报复周冲杀死明明之仇。
第一夜,杨志的三嫂和金秀的大姐为“杨小环”守灵,天没亮她们就回屋了,郭田田给明明换上了婚纱,把那身寿衣烧掉了。他没有多少钱,那身婚纱是他买的,准备在他和明明结婚时穿在明明的身上。没想到,她死了。
第二天,杨志又给尸体换上了一身新寿衣。郭田田在场,他看见三嫂把那身换下来的婚纱偷走了。晚上,趁着三嫂一家都在杨志家忙活,他挖门撬锁溜进她家,又把那身婚纱偷了出来。他到周家当打手之前,是个专业的小偷。明明生前没有穿上婚纱,在火化之前,他一定要让她穿上,不然变成骨灰,她就永生永世没机会了。
后半夜,他趁杨志的三嫂和杨志的妹妹走进西侧厢房去暖和的时候,又为明明换上了婚纱。那确实是个体力活,换完婚纱,郭田田累得满头大汗。他又把明明的尸体调转了方向。明明被周冲杀死之后,埋在那个树林里,就是头东脚西,他不喜欢这个方向,他想明明也不喜欢这个方向,于是就让她头西脚东了。
第三天晚上,周冲终于从乡下返回了齐县。
于是,郭田田就换上了杨小环的手机卡,躲在暗处不停地给他发短信……
有个细节很重要——周冲第一次约明明那天,明明就有些戒备,上车之前,她把手机设置了录音,然后装在了口袋里。谈完之后,她给这段录音发给了郭田田,对他说,说不定哪一天这个周大公子会杀了她……郭田田把这段录音保留起来了。
那些蟑螂不是郭田田捣鼓的,没必要,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未知,权当那是自然现象好了。
杨小环家旁边住的那个老头子,为什么在杨小环假死的第一夜,听到有人迎亲,还走错门了,哐哐啷啷敲他家的窗户?未知,权当那是老人的幻视幻听好了。
杨志的三艘为什么做了那个怪梦?——杨小环死了,她和杨志的妹妹为她守灵,而杨志妹妹说的话,跟她梦见的一模一样……未知,权当都是梦好了。
为什么在杨小环假死之前,很多东西上的数字都归零了?未知,权当那是巧合好了。
为什么周冲在杨小环假死的第三天夜里,从乡下返回齐县的时候,遇到了那个飘在道路中央的海绵宝宝?未知,权当那是生活中的一个偶然好了。
我们本来就活在一个谜面上,很多东西只能“权当”。
杨小环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她已经在省城那个家里了。
摸摸手机,不在身上。她用座机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父亲只说了一句:“周冲被抓了。”
周冲没想到,他在看守所里见到了杨小环。他有很多很多话要问,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他静静地望着杨小环,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杨小环凄然地笑了笑,说:“没关系,周冲,我等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