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预兆
深夜11点半,周冲一个人驾车返回齐县。
一个人要是倒霉,接连几天都会处处不顺利。估计你也有过类似的体验,没人解释得通。一个人要是遇见怪事,诡异也会接二连三。
从这天夜里开始,周冲的生活就变得阴森起来,而且越来越邪乎。
车轮下是一条沙土道,如今已经不多见了,坑坑洼洼,再高档的车也跑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天上的月亮变小了,像一只乒乓球。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两旁的庄稼地光秃秃的,这是深秋,很多粮食都滚进了周冲家的仓库。
周冲的父亲开了一家粮贸公司,他家很有钱家里甚至用麻袋装钱。周冲20岁,早就不念书了,跟父亲做生意。他个子高高的,坐在奥迪车里,脑袋差点就顶到棚顶。此次下乡,他是给家里收粮。这些日子,公司一个业务经理带着十几辆大卡车,一直在走乡串镇收购粮食,周冲只是个“督军”,视察了一圈就打道回府了。
周冲脾气不好,遇到一个农民抱怨粮价低,他二话不说,冲上去就给了那个农民一巴掌。那个农民戴着一顶帽子,有点大,一巴掌扇过去,帽子转了好几圈。那个业务经理怕他惹事,赶紧拽着他喝酒去了。
喝完酒,周冲要回家,那个业务经理有点不放心,返回齐县的那条沙土道上偶尔有人劫道,周冲却不信邪,上车就走了。这个公子哥比较任性,没人敢强留他。
开始的时候,似乎没什么异常,周冲几乎没遇到任何车辆。只有一条路,一辆车,一个人。走着走着,周冲就感到有点不对劲了,这地界太空旷了,他的车太孤单了。车光就像一盏移动的灯笼,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非常渺小,除了眼前一段路面,四周都一片黑糊糊。
接着,路面上就出现了一个怪东西,亮闪闪的,把周冲吓了一跳。眯眼看,好像是个大头娃娃,整个身体几乎只有一个方形的大脸,跟枕头一样,艳艳的黄色,在车灯的照射下,特别吓人。这个大头娃娃站在路的中央,低低矮矮的,两只小脚儿轻飘飘地摆动着,定定地朝周冲望过来,似乎想搭车。
谁把孩子丢在了这荒郊野外?
哪个孩子长着这么大的脑袋?
这个卡通片里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了现实中,让周冲刷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减慢车速,一点点驶过去,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如果这个东西伸出一只小胳膊朝他摆手,他会一脚油门撞上去。
大头娃娃静静地站在沙土道中间,没有任何举动,只是挡着路,周冲无法通行。
随着距离越来越短,周冲终于看清了,那是一种塑料玩具,里面充着氢气,孩子们用线绳牵在手中。这个是美国卡通片里的海绵宝宝,一对圆眼珠,两颗大白牙。
也许是哪个孩子坐车经过这里,不小心让它挣脱了线绳,飞走了。后来,它的氢气越来越少,又一点点落下来,正巧此时此刻,落在了路中央。
周冲把车停下来,仔细观察前面这个东西,他感觉不对了。如果氢气再多一点,它就会飞起来;如果氢气再少一点,它就会躺在地上。可是,它的氢气不多不少,正好让它飘在地面上,两只悬吊的小脚儿若即若离地挨着沙土,好像在徘徊。
这个细节不太好描述,不知道我说清楚没有。
天地这么大,它怎么就偏偏落在了他开车行驶的路中央?这事儿太蹊跷了。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这是有人刻意制造的效果,骗司机下车,然后从暗处冲出来实施抢劫。
周冲朝两旁的壕沟看了看,黑糊糊的,没发现人影。
海绵宝宝在车灯中笑吟吟地望着他,没有离开的迹象。
周冲小心地朝前开,想从它一旁挤过去,那一刻,他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还好,它没有抓住他的车轮。开过去之后,周冲回头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车体带动了风,它竟然转过脸来了,继续正正当当地朝他望过来。
周冲加快车速,朝前冲去。
如果,这只海绵宝宝再一次出现在路的中央,他非疯掉不可。海绵宝宝没有再出现,不过开出几公里之后,他接到了杨小环的短信:你在哪儿啊?想见你一面!明天我就走了。
杨小环算是周冲的秘密女友,她要走了,去哪儿?
周冲赶紧给她打电话,她却关机了。没电了?
他只好给她发短信:我半夜才能到家,那时候你出得来吗?
短信发送之后,过了几分钟,他的手机又响了,又是杨小环发来的短信:你快点啊,不然就见不着了。
周冲又把电话打过去,还是关机。这丫头搞什么鬼!
他又给她发短信:你去哪儿?
几分钟之后,短信又来了,写着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一条西北是人道啊!
周冲身上一冷,他忽然想起来,谁家死人了,亲属哭丧的时候,好像就喊这句话!难道是杨小环在逗他玩儿?这丫头总爱胡搞。
他又拨杨小环的电话,还是关机。
他想问问别人杨小环怎么了,却不能问他的父母,也不能问杨小环的父母,最后,他就给公司的保安队长打了个电话。这个人叫郭田田,实际上是周家的一个打手。
“田田,杨志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你怎么知道!”
周冲的心一下就缩紧了。
郭田田又说:“他女儿杨小环死了。”
“死了?”周冲如同五雷轰顶:“你他妈听谁说的?”
“真的,好像是煤气中毒,死两天了,明天火化。”
周冲一脚急刹车,身体结结实实地就撞到了方向盘上,又弹回来。车灭火了,他呆呆地坐着,眼泪哗哗淌下来。
2.冤尸
杨小环的胆子非常小,就像一团嫩嫩的初生小鸡。
她最怕做噩梦,对于她来说,噩梦就像3D恐怖电影,每次惊醒之后满身冒冷汗。因此,在睡觉之前,她总要祈祷一番:天灵灵地灵灵,老天爷保佑我做美梦。睡下之后,她又怕黑,总爱开着一盏小灯,而且,必须把脑袋蒙得严严实实才觉得安全……
今夜,她没有祈祷,不过绝不会做噩梦了。她躺在她家大院正中央的地上,头顶点着一盏马提灯,在冷风中忽明忽暗;脸上盖着一块白布,只露出乌黑的头发——现在,我们应该称她为“这具女尸”。
这个世界的表面太嘈杂了,淹没了来自它深处的一种声音,类似定时炸弹,那是时间的脚步:哒、哒、哒……现在,它来到了2009年1月20日,腊月初七的前一天。
老天阴着脸,小风就像刀子。单位放假了,杨小环在家闲不住,一个人去红旗商场逛了一圈,买了一件韩国款的黑色羽绒服,非常喜欢,乐颠颠地走回家。
她在幼儿园当老师,平时爱说爱笑,脸上总是喜滋滋的。她和班里的孩子们在一起,绝对是五百只鸭子的音效。
街上的人熙来攘往,每个人都在奔忙。那个穿皮衣的男孩不知道,再过11461天他的人生就到头了;那个戴红围巾的女人不知道,再过3819天她的人生就到头了;那个穿蓝色棉猴的老头不知道,再过134天他的人生就到头了……从终点朝起点看,每个人的阳寿都有一个精准的数字,只是我们蒙在鼓里罢了。
今天会不会下雪啊?这样想着,杨小环就抬头看了一眼。红旗商场位于齐县的中心地带,街口立着一块电子屏幕,上面显示着世博会的信息。杨小环发现,上面的倒计时变成了0天。世博会还有100多天呢,难道电子屏幕出故障了?
这是第一个征兆。
杨小环的家住在城东,她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背街,行人突然少了,只有一条干瘦的柏油路,点缀着畜力车留下的粪便冻得跟石头一样硬。
路旁有个农村妇女,推着三轮车卖冻梨,她的脸又黑又红,和冻梨很相似。几个买主围着她,正在讨价还价。
一路上,杨小环都想买一串糖葫芦吃,没遇着卖的。看到了又酸又甜的冻梨,她马上淌口水了,快步跑过去,打算买几斤回家。
偏巧有个人要买几十斤冻梨,那个妇女算不清账了,她掏出计算器,不好意思地对杨小环说:“你是学生吧?麻烦你帮我算算多少钱,我不会使这个东西。”
杨小环把计算器接过来,说:“没问题。”
她问了价格和斤数,刚刚要算出结果,计算器突然归零了。她并没有把这件事跟那块异常的电子屏幕联系起来,也就没有任何警觉,只是对那个卖冻梨的妇女说:“你的计算器坏了。”
那个妇女急了:“不会吧?”
杨小环又算了一遍,刚刚按下等号,计算器又一次归零了。她说:“肯定冻坏了。”
那个妇女说:“刚才我妹妹在这儿一直用它算账呢,没问题啊。”
杨小环把计算器还给她,说:“我帮你口算吧。”
那个妇女好像不太信任她了,自己扳起手指算起来。
等了好半天,终于买了几斤冻梨,杨小环赶紧朝家走。她的脚已经冻了,睡觉的时候痒得挠心挠肺,一直在抹冻疮药。
走出一段路,她掏出电话,想对哪个狐朋狗友说一说她的新衣服。没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机关机了。她想,可能是在商场试衣服的时候压的。打开手机,上面首先显示出了时间——00:00。
怎么都归零了?
到了这时候,杨小环依然觉得是巧合。我们看手机时间或者电脑时间的时候,总是看到11:11或者14:14等等很整齐的数字,我们以为是巧合,往往不以为然,那真是巧合吗?
杨小环的兴致没有减,先后给几个人打电话,描述她的新衣服。对方一听价钱,都说她被宰了。她不在乎。她爸爸杨志是齐县最大的粮商,钞票论捆数。
前面就是她家了,高高的青砖墙,有点像监狱。走进铁大门,里面的院子像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秋季的时候,这个院子堆满了粮食,现在,它空空荡荡的,不过犄角旮旯还残留了一些米粒,几只麻雀在蹦蹦跳跳地觅食,它们穿得比人厚。五间正房,两间厢房,东侧的厢房放着杨小环的电脑,她经常在那儿玩网络游戏;西侧厢房堆放杂物。院子一角,立着一棵发育不良的杨树,长斜了,不知从哪里刮来了一根红布条,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随风飘舞。
杨小环穿过院子,跨进了家门。
父母都不在,爸爸肯定出去喝酒了,妈妈肯定出去打麻将了。杨小环跟他们发过多少次脾气了,还是管不了。不过,他们给杨小环冲了秋梨膏,在茶几上放着。杨小环到了冬天总咳嗽,每天都要喝一杯秋梨膏,成了习惯。
她把秋梨膏“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在土暖气上暖暖手,赶紧穿上了新买的羽绒服,在镜子前照啊照啊,越看越喜欢。她想用手机拍几张照片,给周冲发去,又一想,还是等他从乡下收粮回来再给他一个惊喜吧。
周冲的父亲周大景也是粮商,前些年赚了很多钱。现在,他家依然做这个生意,只是不像过去那么兴隆了。周冲也算是富二代了,娇惯得不像样子,花钱如流水。
该吃晚饭了,还是不见父母的影儿。朝窗外看去,那根红布条已经垂了下去,看来风停了。
杨小环脱掉新衣服,挂在衣柜里,去了卫生间。她打算洗个澡,然后打电话叫快餐。
打开淋浴器开关,温热的水冲到冰凉的身上,舒服极了。她没有注意,淋浴器上的水温显示着0度。
杨小环死于煤气中毒。
亲戚朋友听到消息之后,迅速赶来了。
杨志家这些年发了财,跟
一些亲戚不知不觉地疏远了,大家在背后多有怨言,现在,杨志家出了事,对于一些想巴结他的亲戚来说,无疑是个机会。这些亲戚赶到的时候,杨小环已经躺在大院里了。
该做的,杨志的妻子金秀都做完了,她亲自给女儿梳了头、洗了脸、剪了指甲、穿了寿衣。还煮了一盆半生不熟的米饭,上面撒上掰碎的悖悖,放在了灵床前,那是“倒头饭”。
亲戚们来了之后,金秀正坐在女儿旁边,哭得撕心裂肺,半个城都听得见。七大姑八大姨赶紧围上去劝慰。其他亲戚开始搭灵棚,写挽联,在门口悬挂椁头纸,四处报丧……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消停。
金秀执意要给女儿守灵,最后,她被大家架进了屋里。两个胆大的亲戚留在了外面,一个是杨志的三嫂,一个是金秀的大姐。两个人披着棉被,远远地坐在墙根下,一边烧纸一边烤火。
杨小环头东脚西,孤零零地躺在院子正中央,纹丝不动。那姿势很像是在听她们说话。
因为杨小环是年轻女孩,灵床不宜高,四块砖垫起一块门板。她的身下是黄色的褥子,身上是白色的单子,铺金盖银之意。枕着三角形的枕头,红布缝制,内装谷皮,那是死人专用的“鸡鸣枕”。
她爱说爱笑22年,现在,她的脑袋蒙在白布下,突然缄口了。
此时她应该知道了,那个穿皮衣的男孩还有11461天阳寿,那个戴红色围巾的女人还有3819天阳寿,那个穿蓝色棉猴的老头还有134天阳寿。她也知道我的,还知道你的,只是她不再说话。
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她身下的土地冰冻三尺,寒气逼人。她就像一只冻梨,再也不怕冻疮了。
她的新衣服没机会再穿了,现在,她穿着棕红色的寿衣,做工极其粗糙,没扣儿,对襟处用布带子系着。寿衣喜单,她穿着五件上衣,三条裤子。
风大了,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横冲直撞,她头顶的那盏照尸灯虽然有玻璃罩,火苗依然飘飘摇摇。白天的那些麻雀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有树上那根红布条在呼啦啦飘动着。它一直没有被风刮走,不知道为什么。
杨小环身上的白布一下下飘动起来,看上去,好像她要坐起来。
过了一会儿,风小了些,那块白布又老老实实地蒙在了她的身上。她的身材不错,不过,透过单子看上去,显得有些干瘪。
大门右侧的椁头纸,啪啦啦地响着,听着无比凄惶。
大姐朝灵床瞟了一眼,轻声说:“这孩子,前几天还跑去给我送电褥子呢,怕我冷。谁想到就出了这样的横事……”
三嫂说:“应该告那个热水器厂家,肯定能讨点赔偿费。”
大姐叹口气,继续说:“活蹦乱跳的大姑娘,说没就没了,跟做梦似的……”
三嫂忽然想起来,很久之前她做过一个梦——她和杨志的妹妹呆在一间黑屋子里,躲避什么恐怖之物。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房子,反正不是住人的地方。好像妹妹的手指疼,她给她揉手。揉着揉着,妹妹说了一句话,把她吓得够呛,妹妹说:“我做过一个很不好的梦……”三嫂说:“啥梦啊?”妹妹说:“我梦见小环死了,她在一个大院里躺着,身上蒙着白布,我跟你一起为她守灵……”
现在想起来,那个梦不就是预兆吗?
只是,眼下她是跟大姐一起守灵,并不是妹妹,人物对不上;而且,在梦里,妹妹是在一间黑屋子里跟她说话,地点也对不上……可是,小环确实死了,难道这只是巧合?
大姐顺着三嫂的视线看了看灵床,问:“你看啥呢?”
三嫂赶紧把眼睛移开了,说:“……我太冷了。”
大姐说:“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就回屋吧。”
实际上,她们只在外面守了一个多钟头,天没亮就一起回屋了。
院子里,只剩下了杨小环,头东脚西。风一下下撩动她身上的白布,似乎想看清里面的那张脸。
有些东西,最好永远也不要掀开。你说呢?
三天停灵。
天刚亮,金秀就在三嫂和大姐的搀扶下出来了。她41岁,很瘦,耳朵上吊着金耳环,脖子上挂着金项链,粗糙的脸上纹了眼眉和嘴唇,一眼便能看出来,这几年赚了一些钱。
她双眼布满血丝,看来一夜没睡。
她跪坐在女儿头上,继续嚎哭。三嫂和大姐在一旁陪着她。一只褐色的蟑螂从尸体下钻出来,滋溜一下就钻回去了。金秀、三嫂、大姐都没有看到它。
过了一会儿,又有几只褐色的蟑螂从尸体下探出脑袋来,它们在尸体四周快速爬动。三嫂小声说:“大姐,有蟑螂!”
金秀还在哭,没听清三嫂说的话。
三嫂又说:“小环身下有蟑螂!”
金秀低头看了一眼,抽抽搭搭地说:“大冬天,哪来的蟑螂啊!连虫子也欺负我家小环啊!”说完又放声哭开了。
三嫂跑进屋里,把杨志叫了出来。
杨志快50岁了,有点矮有点胖,啤酒肚,皮肤很白,留着齐刷刷的板寸。他来到女儿身旁,蹲下看了看,然后,他用蒙尸布裹住尸体,慢慢扶着她坐起来。
杨小环的身下竟然出现了几百只褐色的蟑螂!大大小小,密密麻麻,他们见了光,立即四处逃窜,速度惊人。三嫂尖叫起来。蟑螂喜欢温暖、阴暗、潮湿的地方,室外这么冷,尸体这么冷,哪来这么多蟑螂呢?
大姐立即拿来扫帚,在黄色的褥子上扑打。一转眼,那些蟑螂都不见了踪影。
杨志刚要把尸体放下来,金秀突然叫了一声:“等一下!”
杨志回头问:“怎么了?”
金秀惊愕地说:“衣服!她的衣服!”
杨志用手扶着尸体,歪着头看了看她的背部,赶紧把尸体放平,然后伏在地上,掀起那块白布朝里探视,过了一会儿,他把脑袋抽出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杨小环明明穿的是棕红色寿衣,里三层外三层的,一夜之间,寿衣不见了,变成了一件白色的婚纱!天寒地冻,杨小环竟然换上了薄薄的婚纱!
看得出来,这是一身廉价的婚纱,就是照相馆租赁的那种,肩膀处都开线了,裙摆还有点脏。
金秀不哭了,愣愣地瞪着杨志,半天才说出一句:“……衣服换了?”
三嫂和大姐并没有看清,她们听了这句话,头皮一麻。
杨志没说话,他站在女儿头顶,低着头,隔着白布,直直地盯着女儿的脸。过了一会儿,他把脑袋转向了三嫂和大姐,问:“昨天夜里你俩守灵,没人靠近她吧?”
三嫂和大姐互相对视了一眼,说:“没有哇。”
杨志说:“你们到屋里找找,看看那身寿衣还在不在。”
三嫂赶紧跑回了屋内,过了一会儿,她跑出来,说:“没有!”
杨志想了想,对大姐说:“再去买一身。”
大姐立刻出去了。
杨志拉着金秀回到了屋内,好像去商量什么。院子里只剩下了三嫂,她伸手想掀开杨小环身上的蒙尸布看一看,刚刚伸出手就把手缩了回来。
她害怕看到白布下的那张脸。
这天上午,又有一些亲友来奔丧,院子里闹吵吵的。
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停在大门口,下来一个人,身高1.90米,他步行走进院子,停在杨小环的尸体前,脱帽默哀。
此人是周大景。
周大景曾经在齐县粮库当领导,五年前辞职单干,成了粮商。在这个行业里,他似乎是“主流”。可是,前两年又冒出一个杨志,此人不过是个农民,最早在城里卖服装,后来也转行做了粮商,似乎是“非主流”,但是他能吃苦,而且从来不欠农民一分钱,几年下来,竟然抢了周大景百分之七十的生意。两家在生意上明争暗斗,积怨很深。今天,周大景能来杨志家吊丧,让大家颇感意外。
杨志正在屋里和金秀低声说着什么,偶尔朝窗外看了看,马上捅了捅金秀,两个人用眼神迅速交流了一下,然后,杨志快步走了出去:“大景来了!快快,屋里坐。”
周大景比杨志高一头,他抱住杨志的肩,轻轻拍了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厚墩墩的信封,塞进了杨志的手中,低声说了一句:“我实在不愿意买花圈。节哀。”
从表情看,周大景此时此刻是真诚的。他没有进屋,留下钱就离开了。
他刚刚离开,大姐就回来了。她买回了寿衣。
尸体被抬进屋里之后,金秀把所有人都打发出去,一个人为女儿换上了寿衣。当大伙把尸体再次抬到院子里之后,杨志对大姐说:“把那身婚纱烧了吧。”
大姐说:“好。”
三嫂对大姐说:“我来处理吧。”
说完,她来到屋内,看看四下没人,赶紧把那件婚纱叠了叠,偷偷塞进了包里。她家的生活比较困难,她打算把这件婚纱拿回去,卖给照相馆,随便多少钱都是钱啊。没人知道它的来历。
中午,大家吃的是馒头,六个凉菜——这是丧事的规矩。
下午,又来了一些人吊丧,每人发一块黑纱,戴在胳臂上,又发一朵小黄花,别在胸口。三嫂趁机悄悄溜回了家。
她家附近有一家照相馆,专门拍婚纱照,她走进去之后,问老板买不买她的婚纱,没想到,不管多便宜,人家死活不要这件旧婚纱。
最后,她嘟嘟囔囔地把婚纱装起来,转身走掉了。她打算回家把开线的地方缝上,再洗一洗,然后另找一家照相馆卖掉。
回到家,三嫂打开衣柜门,要把这件婚纱放进去,又不愿意把它跟自己的衣服挂在一起,想了想,她把衣柜门关上了,找来一只装鞋的纸盒子,把婚纱放进去,塞到了床下,然后赶紧出门去了杨志家。不管喜事还是丧事,总会有一些油水。
杨小环还在院子中央躺着。为了防止蒙尸布被风刮起来,四个角压上了石块。
三嫂最后一次见到杨小环还是在上周,她从幼儿园下班回来,路过三嫂的菜摊,买了几根葱,三嫂不要钱,她扔下一张票子就跑掉了。
院子两厢,摆满了花圈和挽联。其中有一件葬品让人看了很不舒服——那是一座用纸糊成的楼房,半人多高,门楣上写着“幼儿园”。里面放着几十个小人,互相手拉手——那是希望杨小环到阴间之后继续在幼儿园当老师。
按照规矩,后天杨小环的尸体才能火化下葬。
第二天晚上,还是三嫂和大姐为杨小环守灵。
午夜时分,杨志带着几个人出去了,他们到十字路口给杨小环“送盘缠”——烧掉杨小环死前穿过的衣服,用过的被褥,等等。其中有那件新买的黑色羽绒服。三嫂觉得烧掉可惜了,想让杨志给她留下来,又觉得不合适,活人跟死人争衣服,那太过分了。
杨志回来的时候,已是凌晨一点多钟。他说:“太冷了,你俩进屋暖和暖和吧。”
大姐摇摇头说:“不能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外面啊。”
这一夜,风更大。
三嫂和大姐缩在羊皮大衣里,戴着棉帽子,不停地烧纸取暖,满院子都是黑色的纸灰。纸灰太轻了,再弱的一丝风也能将它们吹起来,在半空迷茫地飘舞,很难落在地上。比纸灰更轻的只有魂儿了,没有风也能满世界飘飞。
三嫂能感觉到,杨小环的魂儿在院子中飘飞,一会儿落在尸体旁,一会儿飞到烟囱上,一会儿又来到她的耳畔……
大姐突然咳嗽起来。她有气管炎,严重的时候就要喷哮喘药。
三嫂说:“你进屋吧!”
大姐说:“我没事儿。”说着,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三嫂说:“你赶快暖和暖和去!还没出殡
呢,你要是倒下来,那更麻烦了。”
大姐看了看她,说:“你一个人……敢吗?”
三嫂硬着头皮说:“没问题。”
大姐说:“那我就进屋躺一会儿,一会儿再出来。”
大姐进屋之后,院子里只剩下三嫂了,她死死盯住了那张灵床。尸体平平地躺着,没什么异常,只是,三嫂感觉尸体离她近了许多,难道灵床在慢慢移动?
这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黑影走了出来。
三嫂的心里一下踏实了。
来人是杨志的妹妹,长得很瘦很小。她走到三嫂跟前,说:“三嫂,你也挺不住了吧?”
三嫂说:“我还行。”
妹妹说:“都是一家人,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实在挺不住就去睡觉吧。”
妹妹心直口快,这一点,杨小环有点像她。
三嫂说:“我真没事儿。大姐躺下了吗?”
妹妹说:“嗯,喝了口热汤,躺下了。”
三嫂说:“你接着睡吧。”
妹妹说:“你一个人怎么行!”
说着,她就在三嫂身旁坐下来。在照尸灯昏暗的光晕中,妹妹的脸显得十分苍白。三嫂头皮一麻,她不是害怕妹妹的脸色,她是想起了一件事——在梦里,正是妹妹对她说,她梦见她们姑嫂二人一起给小环守灵……现在,妹妹真的来了!
妹妹突然竖起了耳朵:“三嫂!”
三嫂颤巍巍地说:“怎么了?”
妹妹说:“你没听见吗!”
三嫂说:“啥啊?”
妹妹说:“有人在笑……”
三嫂看了看杨小环的尸体,说:“别胡说!”
妹妹说:“真的!是一群孩子在笑……”
三嫂把棉帽子摘下来,果然听到了一阵孩子的笑声!好像是哪家幼儿园刚刚放学,一群孩子涌出来,在滑梯上爬上爬下。她猛地把目光射向了那个纸糊的“幼儿园”。
她站起来,慢慢朝它走过去。
妹妹说:“你干啥?”
三嫂说:“把它烧了!”
果然,她掏出打火机,把那座“幼儿园”点着了。纸上的浆糊还没有干透,点了几次才点着,“噼噼啪啪”烧了好半天,终于剩下了黑糊糊的秫秸架子。孩子们的笑声终于消失了。
三嫂回到了妹妹的旁边,说:“好了,没事了!”
妹妹小声说:“三嫂,我害怕……”
三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对着远处的尸体说话了:“小环啊,三娘和姑姑怕你孤单,跟你作伴呢,你别吓唬我们啊!”
杨小环蒙着白布,无声无息。
妹妹拽了拽她:“三嫂啊你别叨咕了,瘆得慌!走,咱俩去厢房暖和暖和!”
三嫂说:“走吧,你这小身子骨不禁冻。”接着,她又对远处的尸体说话了:“小环啊,你先一个人躺一会儿,我和姑姑暖和暖和马上就出来啊。”
她们摸黑走进西侧厢房,没有开灯,走到土暖气前,把手按在上面,挺烫的。过了一会儿,妹妹叫起来:“指尖疼!”
三嫂就抓起她的双手使劲揉搓。朝外看,只能看到那盏照尸灯,忽明忽暗。
三嫂突然抖了一下,双手不由停了下来——梦中正是这个场景啊!她一边给妹妹揉手,妹妹一边说:“我做过一个很不好的梦……”
她死死盯住了妹妹。屋里黑糊糊的,看不清她的脸。
妹妹说:“怎么了?”
三嫂说:“没怎么啊。”
妹妹说:“那你看我干啥?”
三嫂说:“我不是在给你揉手吗?不看你看谁?还能看自己吗?”
停了停,妹妹又说话了:“三嫂啊,我做过一个很不好的梦……”
三嫂轻轻“嗯”了一声,等她继续说下去。
妹妹低声说:“我梦见小环死了,她在一个大院里躺着,身上蒙着白布,我跟你一起为她守灵……你怎么不说话啊?你不觉得这个梦太怪了吗?”
三嫂突然尖叫了一声:“住口!”
脚下“扑棱”一声,好像是黄鼠狼之类的东西窜过去了。
天亮之后,又陆续来了一些人吊丧。
三嫂正在屋里招呼客人,杨志进来了,低声对她说:“你出来。”
三嫂赶紧出来,跟杨志来到了尸体前。尸体的两只脚似乎长了一些,在蒙尸布下高高地支棱起来。
杨志问:“昨天晚上你们一直守在院子里吗?”
三嫂说:“是啊!”
杨志盯着尸体,似乎在自言自语:“闹鬼了……”
三嫂问:“怎么了?”
杨志说:“你看看她的脚在哪边。”
三嫂看了看尸体,一下瞪大了眼睛——杨小环明明头东脚西,现在却掉转了方向,变成头西脚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