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鬼不可怕,
可怕的是人,
或者说是一个像人但不是人的东西。
周荣起,2002年供职于《文化报》,主任记者。他采访一位科普作家,结果有去无回。
那个科普作家叫蒋壕没(读mò),著有长篇科幻小说《谁摸了我一下》,患有罕见的综合干燥症。
警方赶到蒋壕没的住处,发现房子是空的,只有一盒录音带。
现在,让我们来听听这盒录音带。
时间显示:2002年5月28日夜,22:05分。
蒋:谢谢你跑这么远到昌平来看我。
周:路挺顺的,从高甸桥上高速,半个小时就到了。我家离高甸桥不到两站路。
蒋:你喝水。
周:谢谢(动水杯的声音)。你住的这个地方挺偏的。
蒋:是老宅子了,一直没搬,图个安静。
周:我到昌平后,找这个地方就用了一个小时(笑)。刚才,我绕来绕去找你这个房子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一大片墓地。这附近是不是有坟?
蒋:看来你的车开过头了,那片墓地在我家北面,有一里左右吧。
周:中间是一片荒地。
蒋:听说有个房产开发商把那片荒地买下了,要建楼,不过一直不见动静。
周:要是我一个人住在这儿,肯定挺害怕的。
蒋:习惯了就没什么了。
周:你这房子挺大的,有二百平方米吧?
蒋:加上地下室有三百多平方米。下面还有个地下室。
周:我是前几天通过张个(注:民间诗歌活动家)知道你的。你跟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蒋:哪儿不一样?
周:我没想到你长得这么高大。你肯定比穆铁柱还重吧?
蒋:谁是穆铁柱?
周:你不知道?
蒋:不知道。
周:是个篮球运动员。
蒋:哎,这是什么?
周:采访机。这是一种新型产品,单位刚配的,录音特别清晰,滴水不漏,还可以显示录音时间。
蒋:挺小的。
周:我写采访文章一直有个理想,那就是把现场录音一字不落地发表出来,甚至包括咳嗽声,比公安局录口供还较真,我认为那才是最真实最生动的东西。传统的采访一旦变成文章,就流失了很多原汁原味,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千篇一律,很没劲了。
蒋:我不喜欢采访这个词。而且,今天的谈话你见不了报的。
周:我就喜欢听这种话。我喜欢一切不被主流文化或者说主流科学接受的观点,也包括不被大众接受的观点。
蒋:我不是那个意思。今天,我们只是随便聊天,好不好?实际上我不太愿意跟记者打交道,我害怕这个职业。
周:为什么?
蒋:有很多原因。记者在我眼里就是一束束镁光灯,太亮了,他们的任务就是把很多阴影里的东西曝光,而这个世界有一些秘密是必须保留的。
周:那你为什么同意和我见面呢?
蒋: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周:谢谢。
蒋:我这里很少有人来。我希望和所有人交朋友。
周:将来你会有很多朋友的。
蒋:当然,我想见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周:什么原因?
蒋:待会儿我会告诉你的。
周:你对记者的这种排斥或者说恐惧,是不是跟你的病有关系?
蒋:也许是吧。
周:张个说你不能见太阳,是吗?
蒋:是。
周:怎么有这么怪的病?
蒋:这种病很少,听说国内只有一两例吧。医生说叫综合干燥症。我只能待在黑房子里,白天也得拉上窗帘。对于我,太阳就是一个巨大的榨汁机,站在太阳下,体液、汗液、胃液什么的很快就会挥发掉,最后呼吸衰竭而死。
周:你还写作吗?
蒋:不写作干什么?天天在这黑糊糊的房子里枯坐,如果不写点东西,那就和蹲大狱差不多了。最近我正写一部长篇。
周:还是科幻小说?
蒋:应该算是一部恐怖小说吧。
周:现在市场上好像只有西方的恐怖小说,斯蒂芬·金的,希区柯克的,还有一个叫什么利特,那名字很拗口,斯蒂芬·金说他是最好的恐怖小说家,我还买过一本他写的书呢,写一个邮差,确实挺吓人。目前,还没有听说国内谁写这种小说搞出名堂来。可以向读者吐露一下书名吗?
蒋:书名倒是想了几个,还没有定下来。小说的主人公也是个科幻作家,他得了综合干燥症。
周:是写你自己吧?
蒋:我现在几乎与外界隔绝了,没有一点生活,我只熟悉我自己。这个人物有我的影子。后来,他死了。
周:我劝你别写这个。
蒋:为什么?
周:好像很多作家写书都有某种预言性。那几个自杀的诗人,他们死前写的诗,多数都有“死”的字眼,要不就是有一股死亡的气息。
蒋:我不信那个。我父亲是搞生物的科学家,他一辈子致力于遗传基因工程学。我受他的影响挺大的。唉,他死得太早了。
周: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死亡每时每刻都威胁着你,慢慢你就藐视它了。
蒋:麻木了。像我这种情况的人渐渐会对别人的死感兴趣。
周:你母亲还健在吧?
蒋: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周:对不起。
蒋: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太阳,这日子你能想象吗?平时,我除了写作就是思考一些东西。
周:张个给了我一本你写的书,我差不多快看完了。与你合著的那个人是叫李天明吧?
蒋:其实那是我自己写的。
周:那李天明是谁?
蒋:你说呢?
周:总不会也是你吧?
蒋:为什么不能?
周:那你为什么用两个名字呢?
蒋:不过是个代号而已,你也可以理解成我的笔名是六个字,中间有一个空格。其实,蒋壕没也不是我的名字。
周:你的本名叫什么?
蒋:好了,不提这个了。
周:我对生命学、宇宙学特别感兴趣。看了你那本书,我觉得在对时间、空间的怀疑上,我和你很有共鸣。我也是个很敏感的人,而且总是保持着清醒,即使喝得烂醉如泥。像我这样的人,死的时候,一定很痛苦。我怕死。
蒋:你要是住在这个房子里就会感到,死其实离你很近,有时候甚至就在脑袋后。
周:所以我肯定不会买这样的房子,我要买房子至少附近不能有墓地。一个多月前,我的一个朋友,也是同事,突然失踪了,直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警察都没找到,大家都说,他生还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蒋:男的女的?
周:男的,姓张。
蒋:好像报纸登过这个人的寻人启事。肯定被害了,最近西京失踪的不是他一个人。
周:这件事对我刺激很大,现在我都没从那阴影中走出来。他失踪的前一天还跟我一起在报社的餐厅吃午饭呢。
蒋:人的生命很脆弱,一只手、土路上一个有积水的马蹄坑、一枚剃须刀片、半块砖头、一根绳子……都可以要一个人的命。
周:下雨的时候,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经常想这样一个问题——我是什么?我是父精母血的结合物。父亲有他的父母,母亲也有她的父母,父母各自的父母分别又有他们各自的父母……排上去,那是一个巨大的扇形,辐射到茫茫时间的深处去,一片
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楚了。而我,就好像是一个珍贵的扇坠儿。
蒋:这个比喻有意思。
周:古代,医学落后,发高烧都可能死掉,更何况瘟疫横行!那年代,死个孩子就像打碎一枚鸡蛋。还有饥饿,“酒肉臭”毕竟是凤毛麟角,“冻死骨”却遍地都是。还有连绵不断的战乱,冷兵器,硬碰硬,你死我活,能活下来是奇迹。
如果我那浩繁的祖先中,有一个人早夭,就不会有我。
“扇面”范围中的无数对夫妻,如果有一对姻缘发生变化,也不会有我。或者哪个朝代有那么一对夫妻,其中一个人在路上遇见了张三,说了一阵子话,回家晚了,夫妻俩那天没有做爱,也不会有我。再或者,任何一对夫妻怀孕只要差一瞬间,都将形成不同的生命,那么,我也就不存在了。
一个突发的小事,一个念头的转变,甚至窗子外的一声呼喊,都可能使一切发生变化。
蒋:按照唯物主义辩证法观点,世上的事物都是普遍联系的。从这个角度说,一声咳嗽都可以改变人类史。
周:这些还不算。再往前,我的祖先满身长毛,一代代多得数不清,他们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竟然没有一个被同样满身长毛的更凶猛的动物吃掉。
再往前,一直追溯到几十亿年前的原始海洋,我的祖先也许是海洋中的微生物,在亿万斯年的时间里进行着生物转换,竟然一直没有中断。
生命太奇妙了!
我胡乱打个比方——从最初到最后,促成我这个生命形成的偶然,就像沙漠的沙子一样数不清。而阻止生命形成的偶然,就像地球上的树叶一样也数不清。两种偶然的关系是,所有的沙子呼啸而过,每一粒沙子必须从树叶的空隙间穿过,否则我就不存在了。结果……
想起来,这挺恐怖的。
你笑什么?
蒋:我听着好玩。
周:时间和空间,不能往深想。亿万斯年之后,也许我们又到了2002年,我们又坐在了这个房子里,我采访你。
蒋:我没想那么深远,我写的就是普通的凶杀案。哎,我觉得你以后应该写恐怖小说。
周:我现在已经在写了。
蒋:我给你讲讲我那部小说的大致内容吧。
周:好啊,我最喜欢深更半夜听恐怖故事了。
蒋:我的小说是这样开头的——公安局在一个月内陆续接到三次报案,说有人失踪,警察们正在手忙脚乱地调查。第一个是修电脑的,第二个是记者,第三个是外地女孩,只有十七岁,据查,她是到这个城市来看一个网友的,她登记了旅馆,当晚就出去了,再也没回来。她的背包一直放在旅馆里。几天后,旅馆老板报了案。
周:我怎么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蒋:这才刚刚开始,你就害怕了?
周:不是,我越听越像真事。西京这个月不正是失踪了三个人吗?一个是修电脑的,一个是我那个同事,还有一个外地女孩。
蒋:我就是受这几起失踪案刺激才构思这部小说的。
周:对不起,你接着讲。
蒋:那个外地女孩的背包里有一些衣物,还有几百元现金,一个笔记本——那是一个电话本。经核对,那些电话都是她同学和朋友的号码,还有家里的。通过查询,这个女孩到西京见的人网名叫“那谁”,关于“那谁”的情况没人知道。
那个记者失踪前,没有任何反常现象。只是在下班前,一个同事问他晚上愿不愿意去看大学生的一场实验剧,他对那个同事说:“我今晚约了一个人。”具体约了谁,他没说。
那个修电脑的是外地来打工的,刚到西京不到四个月。不过,公司有记录,他上门服务的客户住址是北郊昌平镇新华北路43号——你猜,住在这里的人是谁?
周:谁?
蒋:蒋壕没。
周:你?
蒋:主人公用的就是我的名字。小说从一个记者采访蒋壕没入手,这个记者是从网上知道蒋壕没的情况的,他很想接近这个终日待在黑暗中的人,于是,通过一个诗人朋友介绍,他和蒋壕没相约见面了。
这就是我想和你见面的另一个原因。我想在你身上找点感觉。
周:但愿我能给你带来灵感。
蒋:警察立即传讯了蒋壕没。蒋壕没说,他是打电话约了人修电脑,可是,他一直没等到人。大约两个小时后,他还给电脑公司打电话催过他们。是的,蒋壕没似乎没理由杀一个根本不相识的人。而且,价钱是电话中谈好的,50元,不可能有什么纠纷,更不可能是图财害命,一个修电脑的,身上除了路费不会有太多钱。最重要的是,警察搜查了蒋壕没的宅子和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更没有找到尸体。
在案件研究会上,有人认为从昌平镇城区到新华北路之间,很荒凉,路两旁都是蒿草,人迹罕见,那个修电脑的有可能在半路上被打劫了。可是,警方在那条路上布控,几天过去,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人。
与此同时,另一组警察拿着失踪女孩家里提供的照片,到新华北路43号附近走访,有个大妈戴上花镜看了半天,说:“我见过这个女孩,当时,我正坐在院门外乘凉。她好像在找什么人,朝那边去了。”警察抬头望去,一眼就看到了蒋壕没家那个黑糊糊的门洞。警察问:“她到底去了谁家?”大妈说:“我只是抬头看了一下她。她究竟进了哪个门,我就不知道了。”
警察又一次传讯了蒋壕没。在公安局,警察使用了各种战术,但蒋壕没始终否认他是“那谁”。由于没任何证据,最后警察只好又把他放了。
他离开之后,讯问他的警察也回家了。这时候已经是深夜,警察的老婆一直在等他。她发觉老公的神态有点萎靡,就问他怎么了。这个警察对老婆说起了这个案子:“当时在审问室里只有我和他。台灯射在他的脸上,我在暗处,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点怕他。”他老婆说:“现在的歹徒穷凶极恶,你小心点好,别以为在你们那儿就不会出事。”这个警察静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总觉得他好像不是人。”他老婆愣了愣,说:“你从哪儿看出来的?”警察说:“他的眼睛。我让他离开的时候,你知道他说了句什么?”他老婆一点点抱紧了身子。警察低低地说:“当时他都走到门口了,又返回来,直勾勾地看着我说——欢迎你来我家。”
周:我听得全身发冷。
蒋:实际上,消失在蒋壕没那个宅子里的人并不止三个。有一个讨饭的老太太,她黄昏的时候路过蒋壕没的院门,看见一个人在窗子里朝她摆手,示意她走进去。可怜的老太太以为遇到了好心人,就走进了那深深的宅子……
还有一个孩子,那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是个四岁的男孩。他家离蒋壕没家不到一百米远。天刚刚擦黑,这个男孩一个人在屋外玩,看见蒋壕没在大门口朝他摆手。男孩愣愣地看着蒋壕没,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突然,人高马大的蒋壕没双手撑地倒立起来,用一双胳膊当腿,“走”进院子里。男孩好奇,就跑过去看。蒋壕没仍然倒立着,他的脑袋夹在两个胳膊之间,脸朝着男孩,一边挤眉弄眼一边“走”向黑糊糊的屋里,男孩就跟进去了……和那个老太太一样,男孩再也没有出来。男孩父母都快急疯了,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男孩的名字,一边红着眼睛到处搜寻,始终
没找到。那个母亲瘫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几天后,邻居们的定论是——这个孩子是被人贩子抱走了。
蒋壕没的家很偏僻,院墙很高、很厚,他和外界基本上没有来往。凡是走进他家的人,没有一个再走出来。遗憾的是,没有人对此有所察觉。
周:还有那个记者呢?
蒋:由于蒋壕没得的是一种特殊的病,这个记者只能和他约在天黑以后。他没想到自己一去不归。
蒋壕没家里的灯很亮。记者坐在蒋壕没的对面,总觉得这个人哪里不对头。首先,他发现这个人长得很大,好像比正常人大一号。另外,他的脸出奇的鲜亮,眼睛里射出炯炯的光。他旁边,放着一副很大的墨镜,那东西就是他的命,只要光明来了,他必须立即戴上它。房间里很空旷,那副墨镜静静地摆在那儿,好像是具有某种象征意味的道具。
来采访之前,记者没有对报社任何人说,包括部门领导,他想搞个爆炸性的。可是,现在他却想早一点结束采访。为了转移一下心神,他说:“你用电脑写作吗?”蒋壕没说:“不,我怕那种射入光。”记者又问:“那你是怎么给我发的E-mail呢?”蒋壕没看着记者突然笑起来。
我每天都憋在房间里,天黑之后,总要出去走一走,透透风。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一边走一边聊?
周:好,我已经听得毛骨悚然了。
磁带A面,两个人的对话到此终止。可是,接下来采访机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号叫:“你就是那个记者啊!”接着,录音带就空白了,剩余几分钟时间。
这个声音不是蒋壕没的,也不是周荣起的,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声——应该是这次采访覆盖了原有的录音,正巧剩下这一句没洗掉。周荣起关掉采访机的“喀哒”一声,把这声号叫的第一个音“你”覆盖了一半。
上一次录音是什么内容?这个号叫者是谁?这个残留的声音怎么正巧对上了周荣起最后一句话?
弄不清楚,挂起来。
B面继续。
时间显示:2002年5月28日,23:20分。
周:真黑啊。朝哪边走?
蒋:那边路平一些。
大约半分钟寂静无声,不知道两个人在干什么。磁带静静地转着,里面的风声清晰了许多,“呼呼”地响。
蒋:我接着讲吧。
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