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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Z看书网 > 踩生人 > 默认卷(ZC) 妈妈,你冷吗?

默认卷(ZC) 妈妈,你冷吗?

这是何等凄凉和悲惨的事啊!

现在,我只有等待。

等待什么?

她就像一个悬崖上的人,双手抓着一条救命绳,她的手已经抓不住了,她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而我们,就蹲在一旁看着她,看着她的手一点点朝下滑去,等着她最后跌进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睁开眼,在惨白的灯光下静静地对我说:“东子,我没事,你快睡觉吧。”

“我知道你没事儿。可是,你这次病得挺重的,我得守护着你。等过了这个冬天,我把你接到北京去,好好治一下,用德国的药,人血白蛋白……”

“那得多少钱哪,我可不要啊!”

我在谈未来。

已经不可能有未来了。

我不知道我是在安慰母亲,还是母亲在安慰我。

我的眼睛湿了。

大夫已经不来了,目前是在等待。

我不敢让母亲看见我的眼睛湿。她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即使病到这种程度,她的大脑依然清清楚楚。

她永远清醒。

从这点看,我爸似乎是幸运的。

“东子,给我几片去痛片。”

我把去痛片给她拿来,又给她喂水吃进去。

现在,只剩下这治标不治本的廉价药了。

“妈,你知不知道,一个人生病,药物治疗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精神,精神是可以战胜一切的。”

我妈不懂这么多,她疲惫地看着我。

我又从口袋里掏出钱来,递给她一沓。

“妈,给你钱。”

家里穷,我妈没有钱。

我姐说,她裤子里面有个秘密的兜,那里面藏着一些脏兮兮的毛票票,到底有多少,没有人知道。那是她用来跟人家玩牌的,时输时赢。多少年来,那些毛票票进进出出,好像没有变多,也没有变少。

可是,最近那个兜已经空了。

我把那沓钱递给她时,她一点都没有拒绝,她颤颤地伸出手,把钱接了过去。

接着,她小心地数起来。

她数得相当准确,1600元。

那是崭新的钱,那是北京的钱。我发现,黑龙镇的钱都很破旧。

她颤颤地把那钱塞进枕头的拉锁内,喘息着小声对我说:“你别说啊。”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不让我对谁说?

这是我回家的第四天。

我妈是两天后死的。

奇怪的声音

我发誓,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信过鬼神。

当然,假如我深更半夜独身走过一片野外的墓地,我也会害怕,但那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跟我信不信鬼神无关。

我不固执,我不信的理由很简单,我没见过。

长这么大,有太多太多的人曾经坐在我的面前,绘声绘色地对我讲他们所遇见的鬼怪事件。

这些人中,有我压根就不信任的人,有我尊重的人,有少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有德高望重的老人,有我的学生,有我的老师……

我不相信任何人的嘴。

除非我亲历。

哪怕我听见和看见的是幻觉,我都有可能不否认。

但是,我活了35岁,从没有听过和见过。

而那一次回东北,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使我对生命有了更深刻更清晰的认识。

(那一次,我也经历了一件让我得不到解释的事情。因此,我似乎第一次对另一半灵异时空有所察觉。

从此之后我很长时间变得消沉。)

我试图找到解释,哪怕是一个牵强的解释,都能把我解救出来。

但是,我失败了。

我一直守候在我妈身边。有一天傍晚,很静,我听见我妈的头上有一种微妙的声音,“啪……啪……啪……”

隔一秒钟左右响一下。

我妈头朝里躺着,她的头上是一个很大的玻璃窗,挡着帘子。

那个窗子的后面是一个厨房,因为冬天在房子里的火炉上做饭,那个厨房就废弃了,黑咕隆咚的。

我问我外甥:“咱家后面的厨房有水管吗?”

外甥说:“没有啊。”

我最早听那声音好像滴水的声音,很清脆,好像就在玻璃窗上,很遥远。又好像指甲弹玻璃杯的声音,很近。

第二天,又是傍晚,很静。我妈突然对我说:“东子,你听听是啥声?”

我又听见了那声音:“啪……啪……啪……”

我掀开玻璃窗上的帘子,没什么东西。

我推了推那扇玻璃窗,想是风鼓动玻璃发出的声音,不是。

我翻遍了我妈头上的衣服和枕巾之类,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发出那种声音。

后来,那声音消失了。

我妈还在说:“东子,是药瓶在响吧?真烦人,你帮我把它拿走。”

我以为乡下虫子多,是不是虫子钻到了药瓶里在动,就在我妈头上找药瓶。可是,我根本没看见什么药瓶。

直到这时候,我还没有太在意。

第二天,我问我姐:“咱家玻璃后面有什么在响?”

“没啥呀。”

“我怎么听见有一种声音,好像是指甲弹玻璃杯,一下一下的。”

我姐立即压低声音说:“我也听见过。你没回来之前,妈在哪里点滴,那个声音就跟在哪里,一直在妈的头顶……这次,妈肯定是够呛了。”

“啥意思?”我问。

“那是铁链子,锁魂的,一次次锁不住……”

“胡扯。”我说。

“东子,你咋不信呢?”

“第一,那声音跟铁链子一点都不像。第二,这铁链子锁魂之说,明显是人的思维,人的想象。”

“东子,你别跟我犟。”

虽然我根本不信,但是,从那以后,我更关注这个声音了。

实在找不出这声音的来源,我就暗暗发狠:我再听见它在哪里响,一定冲过去,狠狠踢它一下。

这若有若无的声音把我弄得很恼火。

另外,我还想,假如这声音真是一种小灵物,那么我狠狠踢它一下,弄不好还把我妈救了,多活几个春秋。

可是,自从我那次在心里暗暗发狠之后,竟一次都没有再听到那个声音。

可是,我妈还在说她听见有声音。

她说:“东子,你看看我头顶到底是啥声音?是药瓶吧?拿走,太吵了。”

我又在我妈头上翻找,还是一无所获。

我有些愤怒了。

玻璃窗后面的厨房没有灯。

我点一根蜡烛,走出正屋,从走廊绕过去,走进了那个厨房。

那个厨房很狭小,锅灶上落满了灰尘。

除了一口空锅,一些散柴,还有一个漆色斑驳的空碗柜,就再没有什么了。

我把锅盖掀开,把碗柜打开,甚至朝灶堂里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我吹了蜡烛,回到我妈身边,静静地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墙上的挂表在走,“滴答滴答滴答……”

是它的声音顺着墙传到了我妈的耳朵,她听起来很烦?

可是,我所听到的那个声音和表的声音差得太远了。

我还是把那个挂表摘下来,把电池取出,然后,把它放进了抽屉里。

我上了炕,问我妈:“妈,你听还有那个声音吗?”

不知道是那个奇怪的声音停止了,还是我妈听见的真是挂表的声音,或者是我妈太累了不想再纠缠这件事,再或者是她不想继续折腾我——她疲惫地闭着眼,含糊不清地说:“没有了,你快睡吧。”

后来,据我姐说,她陪我妈的时候,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她还和我妈核对过——她每听见那个声音响一下,她就用手指按我妈的胳膊一下。

她每次用手指按我妈的胳膊,我妈都使劲地点头。

这说明,她和她听见的是一个声音。她们共同听见了那个声音。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直在冥思苦想。

假如是我妈先对我说,她听见了一个声音,就好像指甲弹玻璃杯……而后,我也听见了那个声音,那么我可以理解为,我之所以听见了我妈描述的那种声音,是我的耳朵产生了幻觉。

可是,并不是这样,是我先听到的。

那么,是不是我妈听见的声音和我听见的声音不是一回事呢?

有一次,我妈说那声音又响了,我就用力揉她的耳朵,过了一会儿,我问她:“还有吗?”她就摇了摇头。

如果她听见的真是幻声,那么,我听见的就是墙体里的声音。

土墙,里面有木头柱子,夜深人静,听到某些莫名其妙的声音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为什么我在心里产生了暴力欲望之后,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

我坚决不相信那是超自然的声音,是什么锁魂的铁链子。

但是,我隐隐有点怀疑:是不是人要死之前,有一些奇特的征兆,只是以前没有被麻木的我们所捕捉到?

这不是作家能解决的,转交科学家。

目击死亡

这一天夜里,我妈一直没说话。

她一直睡着。

惨白的灯照着她的脸,也照着我几天几夜没有睡好的憔悴的脸。

几天来,我一直看着她,我对她的观察极其细致,她的每一点变化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这一天夜里,我发现她有些异常。

她的呼吸突然顺畅多了,她的神态也变得有点舒展。

她静静地躺着,在睡。

“妈……”我小声说。

她吃力地睁开眼。

“你抽烟吗?”

前两天,她还坚持要抽烟。我管着她,她还没有抽几口就被我夺下来。

可是,现在我问她:“你抽烟吗?”

她疲惫地摇了摇头。

我的眼睛湿了,点着一根烟,一根黑龙镇最贵的烟,帮她放进嘴里。

她的假牙取掉了,她的两腮瘪下去,她伸手夹住那根烟,好不容易抽了一口,吸进淡淡的一点烟,就皱皱眉,表示不抽了。

她含糊地说了一句:“快睡觉吧。”

然后,她又睡了过去。

我在灯光下看着她的脸,我想她再也不可能醒来了。

我一直轻轻揉她的额头,揉她的胳膊,想减轻她的痛苦。

后来,我就握着她的手,一直握着,不松开。

我感到了我们对生命的无能。

我姐从后屋悄悄走进正屋。

我含着泪,悄悄使了个眼色。

她明白了,眼泪也涌上眼眶,进后屋找我姐夫,让他找人去。

我微微用力握着母亲干瘦的手。

我想,她要走了,在她弥留之际,在她在阴阳交界上忽左忽右地挣扎的时候,感觉到最亲的人在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会安详一些,不会那么恐慌,不会那么无助,不会那么悲凉。

大约半个小时后,帮忙的人都悄悄来了。他们都穿着大皮袄,像幽灵一样鱼贯藏进了后屋。

我妈身边只有我和我姐。

我姐也坐在炕上。

我俩一起望着我妈。

我爸没有睡,他躺在被窝里,一直呆呆地看着我。

“给妈穿寿衣吧?”我姐用极小的声音跟我耳语。

我摇摇头。

我有几个顾虑:

一是我妈太聪明,假如她还有意识,那么她一下就会知道我们在干什么。

那是残忍的。

二是我此时对我妈会恢复过来还寄予一丝渺渺的希望,而穿上寿衣,就说明她差不多是个死人了,这对我是个巨大的刺激,目前我还接受不了。

“妈说过,让我给她穿……她担心那些人给她穿。”我姐又小声说。

我明白什么意思,我感到无比心酸。

“一会儿要是不行了,那些人就进来了……”我姐一边说一边无助地看着我,眼睛湿湿的,她此时已经六神无主。

其实我也没有主张。

我还是流着泪摇头。

我固执地等。

我妈的呼吸越来越慢了。

我发现她的眼睛微微地睁着,瞳孔已经迷离,她是昏迷着。

我姐无声地哭:“东子,穿吧,一会儿来不及了……”

我又静静看了我妈好半天,终于慢慢松开了她的手。

我想,她最后一缕意识,一定能感觉到阳间有一个最亲的人在拉着她,尽管她的脸没有表情,但是她其实在痛苦地挣扎,她走不了。

我放开了她。

她就这样走吧。

我放开她的手之后,她的呼吸明显不一样了,出气长,进气短。

我示意我姐把寿衣拿过来。

我亲手为我母亲穿上了寿衣。

我的动作很轻很轻很轻,即使她清醒着,也不太能感觉到。

我一边为我妈穿寿衣,眼泪一边喷涌而出。

我姐也哭,无声地哭。

母亲的样子越来越陌生。

当我为她穿上深蓝色外罩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嘴张了两下,就不动了。

我姐一下哭出声来。

我母亲,隋景云,平平地躺在土炕上,躺在一床艳黄的褥子上,脸面极其安详。那褥子是跟寿衣一起做的。

她穿那身寿衣一点不古怪,而是显得很潇洒。

她死了。

她这一辈子,我行我素,活得潇洒,死的时候也潇洒。

那些帮忙的人冲进来。

有人把一枚系红线的铜钱放进了我妈微张的嘴里,又用被子把我妈的脸盖了。

他们和我一起,踉踉跄跄地把我妈抬到了院子里。

我爸还没有睡,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满脸迷惑。

院子里用木头临时支起了一个三角架,上面蒙着苫布,算是灵棚。

院里已经拉出了一个电灯,很昏暗。

我们把我妈抬进了那个灵棚里。

大家接着开始张罗别的事。

我姐一边烧纸一边号哭。

我也哭,一边哭一边劝她。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灵棚前点起了长明灯,摆上了供品。

长明灯被风吹得忽亮忽暗。

我钻进那狭小的黑暗的灵棚里。

这时候是凌晨三点,天很冷。我家院子里都是冰雪,我妈就躺在冰雪里。

我一边哭一边抚摩我妈的头发。

她的脸盖着。

她的头皮还热着。

我又把手伸进被子,抚摩她的手……

火化

依我的话,坚决屏弃传统的葬礼仪式。

我一直觉得西方的葬礼简单:大家服饰肃穆,每个人送一束鲜花……

但是,毕竟是乡下,我拗不过老辈人。最后,请来了阴阳先生,搞了一大套迷信仪式,不提。

次日,我摔丧盆子,扛灵荡幅,身披重孝。

天一亮,就把我妈抬上车,直奔火葬厂。

火葬厂在县城,离我家一百二十华里。

两旁,都是白茫茫的雪,雪的草、雪的树、雪的桥、雪的村、雪的河。

路不好,车一直在颠簸。

我们在驾驶室里。

我妈在没有棚的敞车上。

天寒地冻,转眼她就会被冻成冰。

到了火葬厂,一个红脸膛的人走过来,大声说:“把人抬进去。”

那个大房子很空旷,有两个巨大的铁炉子。

我们把我妈放在房角的一张木板上。

那个红脸膛就说:“出去吧。”

我最后掀开被子看了我妈一眼,她还是微微睁着眼,像看我又不像看我,很宁静。

我用手抹了一下眼泪,走出去了。

那个红脸膛在里面把那扇铁门锁上了:“哐当!”

跟我一起来的一个人有经验,说:“你给那个烧人的人一点钱,能早一点烧,而且能烧得透一些。”

“多少钱?”

“一般给二十元。”

我把钱交给这个有经验的人说:“你给他送去吧。”

二十块钱。

给了这二十块钱,我妈就能早点被推进炉子。

二十块钱。

给了这二十块钱,那个人就能把我妈烧得时间长一些,骨灰更少一些。

一个小时之后,我妈被送出来了,一堆灰,有的灰还保持着骨头的形状。

灰里有火星。

我用筛子把我妈筛了筛,剩下的装进一个红口袋。

我抱着我妈,坐车朝回走。

白茫茫的雪,雪的草、雪的树、雪的桥、雪的村、雪的河……

我们没有把我妈带回家。

在离黑龙镇二里远的一片冰天雪地里,有人在那里挖好了坟。

他们把我妈埋在了那里。

我妈的坟里放进了她的纸牌、两包黑龙镇最贵的烟、她的假牙、她最喜欢的手表、她的银戒指、一包包的纸灰……

那片雪野真开阔。

天蓝地白。

雪野中多了一个黑土坟,格外显眼。

纸钱一直在坟前烧。

离开时,我跪在坟头磕了三个头,说:“妈,我对不起你。以后,每一次我回黑龙镇,都会来看你……”

前一段时间,我还不知道我妈病重,我女儿从幼儿园回来,给我背诵新学的歌谣:

大兔子病了,

二兔子瞧。

三兔子买药,

四兔子熬。

五兔子死了,

六兔子抬。

七兔子挖坑,

八兔子理,

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

十兔子问它为什么哭?

九兔子说,

五兔子死了再也回不来……

假如有上帝,上帝俯瞰着人间的葬礼,和这个歌谣多像啊。

有人病了。

有人来探视。

大家静悄悄地站在病人的床前,轻轻和病人的家人说着什么。

有人急匆匆骑自行车去药店买药。

有人在家用药锅熬药。

房子里有病人苍白的脸,和浓郁的中药味。

终于,病人脑袋一歪,咽气了。亲人立即哭成一团。

有人把尸体抬出去。

有人在挖墓。

哭声一浪推一浪。

最亲的女儿或者是妻子哭天喊地,跌坐在地上……

这个人就走了,永远永远不会再回来……

我们人类就这样一个个地离去,再也回不来。

这个歌谣挺让人难受的。

我把我妈埋了之后,回到家。

我妈活着时多么瘦小啊。可是,现在她没了,那铺炕就显得特别的空旷,好像一下少了十个人。

我爸坐在炕上。

他还是呆呆地看着我,但是我发觉他今天的脸色和往常不一样,很不好,很苍白,好像没有血色了一样。

接着,我看见有水在他的眼圈里蓄着。

那眼是浑浊的,那水也是浑浊的。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泪。

我的心哆嗦了一下。

这个植物一样的人,难道他感觉到了跟他同床共枕几十载的女人已经先他而去,永远永远也不能再回来了?

他不知道在哪里捡了一颗麻将替补牌,他直直地看着我,不停地转动着僵直的手指,摩挲那颗牌……

他的心里正在翻江倒海?

“爸……”我叫他。

他呆呆地看着我。

“你怎么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细心地想到,他虽然能听懂普通话,但是不如说东北话更能刺激他的语言记忆。于是,我用很浓的家乡味说:“爸,你咋的了?哪疙瘩难受?”

他还是呆呆地看着我。

我妈去世了,应该让我爸知道实情。但是,我和我姐还是希望他不知道。

有时候,礼数不重要。

假如,他知道我妈死了,他会多难过啊。

人类自身的情感对人类的折磨,胜过人世间的任何刑具。

就这样吧。

他什么都不知道,不流泪,不流血,是一件好事情。

我红着眼圈剥了一个橘子,递给他:“爸,给你橘子吃。”

他像一只小狗一样,看见了吃的,就把眼光转移了,手慢慢伸向了那个橘子。

他这是机械动作。

这个归人的小脑管。

人的脑袋里无意识部分比有意识部分更敏锐,更可靠。

我爸的一辈子伸手拿过一百八十九次橘子。现在,他条件反射地来拿橘子。

吃完了橘子,他还是呆呆地看我。

我总担心他对妈妈的死多多少少有一点察觉。

我回忆起来,夜里我妈离开时,穿着寿衣平平地躺在土炕上,我爸就坐在一旁,皱着眉,探着头,呆呆地看。

后来,大家吵吵嚷嚷把她抬到了屋外,我姐号啕大哭……

他还在那里呆呆地看。

“爸,你知道……我妈去哪儿了吗?”我心里没底,忍不住试探他。

他的眼睛里仍然有水,浑浊的水——如果我们把它理解是泪,那是68岁的泪。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妈走了。”我终于说出来。

他呆呆地看着我。

“再也回不来了……”

我说着,眼里已经蓄满了水。

如果你们把它理解是泪,那不是儿子对父母流的泪,那是对人间爱情的凄惨结局流的泪。

他呆呆地看着我。

在我离开黑龙镇的前一天晚上,我的心里极其难过。

我姐曾经暗示我,我爸死的时候,她不会再通知我。

我知道,我姐不想让我千里迢迢地再赶回来。

我知道,我爸也活不了多久了。

我知道,我这次一走就是跟我爸诀别……

(果然,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爸已经走了。)

土炕上只剩下我和我爸了。

土炕空荡荡,铺满月光。

我看着我爸躺在枕头上的侧影,他好像没有闭上眼,好像在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不过我不敢肯定。

不知道你有没有体验,夜是最诡异的,你借着模糊的夜光看一个东西,那东西会随着你的想象而无声无息地变化、变异、变幻。

你怕它是什么,它就会变成什么。

不信你可以试验。

你忐忑地想:眼前这个东西不会是我自己吧?

接着,你就会惊恐地发现,那个东西真的慢慢变成了你自己。

你想:这个东西可别是一个木乃伊啊!

很快,那东西就会缓缓变成木乃伊。

你想:这个像木乃伊的东西千万别笑啊。

好了,它缓缓咧开嘴,朝着你静静地笑起来……

我看着我爸,越看他越陌生。

我爸再痴呆,我都不会对他感到害怕。

他是我的亲人。

但是,假如这个土炕上躺着一个陌生人,他长相古怪,没有表情,在漫漫暗夜里瞪着眼睛看屋顶,那我就会发憷。

可是,和我一起躺在我家炕上的这个人确实是个陌生人。

在我记忆中,父亲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的眼神很软,总是担心孩子发脾气,总是小心地看孩子的眼色。那里面透着慈祥。

现在,那眼睛已经空洞了,直直地盯着屋顶。

我在想,此时,他的大脑里在想什么?

或者,他在看什么?

终于,我看见他又慢慢地动了。

他也许想坐起来。

他想坐起来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其难度就等同于我们在飞行中从飞机腹部爬到顶部。

他一点点一点点一点点终于坐了起来。

他木木地转了半圈脑袋。

也许是屋子里太黑了,他没有发现我,他的眼光从我的脸上移过去。

他的眼光从我的脸上飘过的时候,我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最后,他的眼睛停在我妈生前一直躺着的地方,一动不动了。我妈躺过的那片土炕空荡荡。

他就那样像泥塑一样死死盯着那个地方。

时间像电脑死机了一样。

屋里静得可怕。

终于,他说话了!

几年来,他彻底忘记了语言,偶尔说话,也是含混不清。

现在,他突然说话了!而且竟然说得一字一顿,很清楚:“隋景云?”

隋景云!

我哆嗦了一下。我甚至怀疑那声音不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人的大脑通常可以储存一百万条信息。

我爸的大脑中那一百万条信息有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条都毁灭了,永久性地毁灭了,只剩下了一条。

这一条是——“隋景云”。

黑黑的人

我是在我妈去世第三天离开黑龙镇的。

北京需要处理的事太多太多。

我是早上七点钟上的车。

那车从清泉县开往哈尔滨,路过黑龙镇。就是我回来坐的那趟长途车。

从黑龙镇上车的人很少。

我是最后一个上车的。我扫视了一下,看见还有一个空座,就走过去。

我突然愣住了,因为我感觉那个座位上坐着的那个人特别面熟。

他也刚刚上车,正在打扫肩上的霜雪。

他仍然穿着那件黑色夹克,肩背和肘部是人造皮的,其他部位是腈纶的,很普通那种。下面穿的还是那条黑色条绒裤子,一双黑色棉皮鞋。

他的领口仍然露出雪白的领子。

他还是跟我一样没有包。

怎么这么巧?

他和我一起进人黑龙镇,今天又一起离开黑龙镇!

眼看就要过年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这时候一般人是不会出门的。

这个人是谁?他到黑龙镇干什么?

这些对于我来说是个谜。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了。

他急忙站起来为我让路。

从他身前迈过去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我一眼,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出他还记不记得我。

我坐下来。

我还得跟这个诡异的人同行八个小时。

这时候,我特别怀念火车上的那个梅女士一我的那个读者,此行哪怕是和那个常大哥也好。

这一次,这个黑黑的男人一直没有跺脚。

他靠在椅子背上,闭着眼睛,好像是睡了。

我也太困了,实在挺不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我在那颠簸的车上,在那个神秘的男人身旁,做了一个梦。

冰雪都消融了,水流动起来,“哗哗哗”地响。

满世界的向日葵开放了,金灿灿的,特别耀眼。

我妈很年轻的样子,她笑吟吟地在满世界的金黄中对我说:“东子啊,你睡觉吧。”

突然,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弄醒了。

“啪……啪……啪……啪……”

我猛地睁开眼,那无数的向日葵就消失了,天寒地冻,汽车在雪路上颠簸。

很多人都睡了。

“啪……啪……啪……啪……啪……”

我转过头,看见身边那个很黑的男人一手拿着一个喝水杯,是目前挺流行的所谓纳米杯,另一只手用指甲在那个杯子上弹。

他弹出的声音,还有那声音间隔的时间,跟我在家里听见的那种没有来源的声音特别像。

所有的人都在跺脚,只有他一个人不跺。

他一直在用指甲弹那个杯子,似乎是无聊极了。

他一眼都不看我。

车在冰天雪地里朝前走,慢慢吞吞。

我一路都在听他那弹杯子的声音,心里极其恐惧。

我几次都想跟他搭话,问问他为什么总是弹杯子,但最终没敢开口。

到了哈尔滨之后,又是我先下的车,我下意识地回头找他的影子——我没有看到他。

这个黑黑的男人是一个阴影,一直挡在我的心上。

如果他是个正常的人,看了我这本书,一定知道我说的就是他,那么,他一定会对我的猜疑感到好笑。

无论他是什么,我都不希望收到他的来信。

最后,让我们向生命致敬吧!

(真实度: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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