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小说
我是一个写小说的。
我写的是恐怖小说,在我这里几乎没有真实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些虚构成分。
在此我再次强调,现在我讲的故事,是我妈之死,是真实的记叙。
我讲述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个事件,是一段生活的原状态。
你们不是在读小说,是听一个人讲述他前不久的一次经历。
我对着我妈的在天之灵发誓。
我姐
我生于东北长于东北,但是,现在我对那旮旯已经很生疏了。
算一算,我已经多年没有回去了。
我几乎忘记了黑龙镇,忘记了那里还苟延残喘着我的老母亲。
当你飞黄腾达的时候,周围的人众星捧月,你第一个忘记的是母亲——你根本没工夫去回忆她的年龄和生日,没心情去揣摩她的心情好不好。
可是,当你面临围攻的时候,当你眼看就要完蛋了,绝望至极,惊恐至极,你喊出的一定是:“妈——”
我本质上是一个书生,敏感、多愁、追求完美、希望永远、想入非非,但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野心勃勃、追名逐利……
这性格注定我终生漂泊。
很少有谁的人生像我这样动荡。
在东北小镇摆摊;在中国空军服役;在蒙古草原放羊;在一个叫白龙的村子供销社当售货员;在一个县城啤酒厂当秘书;在西安某杂志做主编;在北京卖字……
那天,北京的天气特别好。
野心勃勃、追名逐利的我正要去一个影视公司录制我的恐怖电视小说。
在路上,我的手机响了,声音似乎很急促。
我接起来,是我姐。
“东子,妈病重了……”
我姐是我家的老大,她的三个弟弟一个在北京、一个在西安、一个在上海,只有她在那个偏远的小镇,侍奉我年迈的父母。
我姐是个乡下人,灯红酒绿对她没什么吸引力,她的要求就是有吃有穿。她像天下所有的姐姐一样,心疼我们哥几个,平时很少给我们打电话,怕我们麻烦。
现在她突然打电话来,说明我妈的病一定是很重了。
我的心一下就沉重起来。
我在心里开始算我妈的年龄,我记得她属狗,那么她应该是68岁了。
我低声说:“我过几天回去行吗?”
我要去南方搞一次签名售书,我在想能不能推迟几天。
“过几天你恐怕就看不着了……”
我姐说着,在电话里哭起来。
我想了想,说:“你跟妈说一下,我明天就到家。”
我半路折回来,跟太太说了这件事。
太太轻轻对我说:“我跟孩子都回去吧。”
“算了,那地方冰天雪地,孩子受不了。我自己回去。”
我揣了钱,连衣服都没换,也没带包,就走了。
我妈
我和我妈的关系特别一些。
家里除了我还有三个孩子,他们的长相都像我爸,浓眉大眼。
只有我的相貌像我妈,单眼皮、小眼睛、长脸。
而且我的性格也像她。
我妈其实挺放纵的。男女方面我不说,她从年轻的时候就嗜赌,一直赌到老。我从小到大,很少吃到过早饭。
对于赌博这件事,她受到过家里人的劝阻、干扰、声讨、批判,但是她改不了。
她不强硬,但是她蔫巴巴地走她自己的路。
我理解,她的放纵是由于无奈,是由于寂寞。那不仅仅是乡下小镇环境的寂寞,还有生命深处的寂寞。
她的心眼很小,一句轻语,一个微妙的动作,就会深深触动她,让她在牛角尖里越钻越深,不能自拔,就哭。
她很细腻,关注情感的细节。
我跟她一模一样。
她很懂事,总是站在别人的角度想问题。记得小时候,我家里跟现在一样穷,我向她要钱很少成功。但是,只要我跟小伙伴一起在街上遇到她,只要我开口要钱,她肯定给,给的还不少。
尽管我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但是她知道给我面子。
她疼我们。
她像你的母亲一样,是可敬的。
她在赌场一直坐到老态龙钟,一直到再也拿不起纸牌为止。
巧合
我来到火车站。
春节期间,买票的人特别多。
我正想着给火车站的一个当警察的哥们打电话,有一个女人走近了我:“师傅,你要不要退票?”
她是东北口音。
“哪的?”
“哈尔滨。下铺。”
“我要啊。”
我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了。
那个人索要了30元订票费,我给了,她走了。
别管合理不合理了,只要能回家。
直到上了火车,我才认真回想这件事——真巧啊!车次多得数不清,她退的正巧是哈尔滨的票,而且主动问我要不要票。
候车室里的人密密麻麻的。
座位没有了,有的坐在背包上,有的干站着。
有鬼鬼祟祟吃茶蛋的。
有用不知道哪里的方言“嘁哩嚓啦”说话的。
有戒备地扫视四周的。
有张着嘴哈哈傻笑的。
有打瞌睡的。
有看地摊杂志的……
人声嘈杂。
我靠着一根柱子站着。
我旁边的天蓝色座位上,有一个人突然站起来,急匆匆朝外走过去,好像碰巧看见了一个同乡似的。
我就在那个空位上坐下了。
我的左边坐着一个南方妇女,前面抱一个小孩,后面背一个小小孩,不停地摇晃着身子。
右边挨着我坐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
我的心乱极了。
有个老头站在我前面,背对着我,似乎在发呆。
他的手背在后面,我看见他手里捏着一张车票。那应该是当日的车票。
我右边那个中年男人伸过头去,看了看那个老头手中的车票,用东北话嘀咕了一句:“哎,这是咋整的,我这个票咋和他的不一样呢?”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票。
他那张车票比老头手上的颜色浅,很明显。
我也掏出票来看——跟中年男人的车票不差分毫。
“您是在售票口买的吗?”我问他。
他看都没看我,说:“是一个女的卖给我的退票。”
“我的票也是一个女的卖给我的呀。能不能……是假的?”
“谁知道啊!”
我有些恼怒了。
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竟然被一个车站小骗子糊弄了!
那个中年男人说:“一会儿检票就知道真假了。也许是电脑打印机没墨了……应该没问题。”
我又看了看车票,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
“你在几车?”我问他。
“3车。”
“多少号?”
“13上。”
我取出票看了看,很惊奇:“我是12上,咱俩挨着!”
“太巧了。”
“你一个人吧?”
“一个人。你呢?”
“我也是一个。”
北京站候车室里的人多得像密密麻麻的蚂蚁,我和这个铺对铺的人偏偏就坐在一起了。
旅途
检票的时候,我和这个临铺的大哥一起上了车。
他拿了三个包,都很大。
我帮他提了一个。
那包重极了。
到了车上,他和我聊起来。
他姓常,是一个建筑公司的头。
还有两个人,一直在插嘴。
一个姓高,一口南方口音,偏偏说他是哈尔滨人。
还有一个女人,姓梅,是哈尔滨制药几厂驻南昌办事处的。她长得挺有风味,就是牙有点不齐。
高先生啰哩啰嗦说了很多话,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他在中央认识很多大人物。
那个梅小姐听说我原来当记者,就问我:“是什么报社?”
“是杂志,是《女友》。”
“《女友》啊,那时候我经常看。其中有一个作者,我特别喜欢,他写的文章挺牛气的,也挺幽默,他姓朱……”
“姓周。”
“周?”
“叫周德东。”
“好像是!……我不太记得作者的名字。”
“我就是他。”
“那个姓朱的人就是你呀。”
“我姓周。”
“我记得他写过一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学生宿舍楼,楼下住着男生,楼上住着女生,一天,有个小篮子系着绳子从楼上放下来,里面有一张纸片……那小说叫什么名字我忘了……”
“《美人计》。”
“对,就是《美人计》!那个小说特别恐怖……他叫周什么?”
“不是他,是我。我叫周德东。”
那个高大魁梧的常大哥一直听着这个女人跟我说话。
那个高先生见缝插针,继续强调他是哈尔滨人。
夜里,熄灯之后,我一直在想着母亲,睡不着。
很快,常大哥就发出了鼾声。
他打鼾的声音很大,把整个车厢睡觉的声音都压下去了。
我本来是面朝上躺着,偶尔翻了一下身,看了他一眼。
夜灯在低处,我看不清他,但是我隐约看见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正在黑暗中看着我。
我打了个冷战。
实际上,我一直没有停止翻身。我面朝下趴在铺上,一边自然地把眼光从他那死鱼一样的眼睛上移开了,把脸朝向了另一面,把后脑勺对着他。
但是,我的心悬起来。
这个人怎么这么怪?
他没睡着为什么打鼾?
他睡着了怎么瞪圆了眼睛?
是不是他那三个大包里有什么贵重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大家都起来了,各忙各的,洗漱、换票、整理包裹……
我相信我和这个常大哥对昨夜那一次对视心照不宣。
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异常。
我对他说:“常大哥,我帮你再提一个包吧。”
“好,谢谢。”
“哎,我记得昨天你是三个包,怎么变成四个了?”
“我的包里还有个空包。昨夜,我就把包里的东西分成了四个包。”
下了车,出了站台,我和常大哥分手。
互相说了很多客气话,“你回哈尔滨一定来找我”、“你到北京一定给我打电话”之类没什么结果的话。
我不知道开往黑龙镇那唯一的一趟长途汽车还有没有。
我站在车站广场发呆。
常大哥钻进了一辆出租车,走了,消失在哈尔滨的车流中。
直到如今我也不明白,那个常大哥为什么半夜时候一个人悄悄爬起来,把三个包分成了四个包。
一个很黑的人
我顺利地坐上了长途汽车。
那是从哈尔滨开往清泉县的,中间要走八个小时。
中间经过兰西、青冈、明水三个县。
过了明水,就是沙土路了,越走越偏僻,荒凉。
八个小时,窗外除了冰雪还是冰雪,厚厚的,一片白茫茫。
偶尔可以看到灰色的树林带。
车上的人大都是乡下人,他们在哈尔滨打工,回家过年。
他们都拿着大包小包,甚至铺盖卷儿。
车厢里没有暖气,或者说有暖气但是司机不给开。
窗上结着厚厚的冰花。
我一路上都看见冰雪茫茫,那是我在窗子上吹化了一块冰花看见的。
车上的人只是在车没出哈尔滨的时候,对高楼大厦感兴趣——每一个公司的牌匾和每一个行人的装束,都会增加他们的见识,都会成为他们回乡讲述的材料。
车出了城,他们就不再伸着脖子朝外看了。
旅途漫长、寒冷、颠簸。
大家都抽烟。
我的旁边坐着一个男人。
他的特点是:脸特别黑,说像煤炭一样绝不夸张。
也许因为他的脸太黑了,他的眼睛就显得特别的亮。
他穿着一件黑色夹克,肩背和肘部是人造皮的,其他部位是腈纶的,很普通那种。
下面穿黑色条绒裤子,一双黑色棉皮鞋。
他的领口露出雪白的领子。
他跟我一样,没有一个包。
我看不出他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
他一直在我的身边跺脚。
所有人都冷,但都是偶尔跺一跺,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一刻不停。
车在冰雪路上行进,走得慢极了。
本来我的心情就不好,一路上,听着他急促的跺脚声,我的心更加烦乱,却不好说什么。
我的脚已经冻麻木了,但是我不跺脚。
我在窗子上吹出的“眺望口”又被冰霜覆盖了。
我再吹。
天气很好,天蓝得像一块巨大的宝石,极有质感,宁静而平和。
看不见黑土,都是雪。雪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
一望无际的雪野上,没有人畜,只有远远近近的树,而那树也是雪白的,被霜雪包裹。
这世界一片肃穆。
相比起来,那城市里的花红柳绿就显得浅薄起来。
我的心情很纯净。
我忽然意识到旁边的人不跺脚了。
我微微转了转头,感觉到他在看我。
我回过头,他果然在看我。
我发觉,他的肤色黑得不正常,不是非洲人那种油亮的健康的黑,而是病态的黑,好像是一个鲜活的东西,日久天长,失水了、变质了、腐烂了,风吹日晒,越来越黑……
我想起来了,那是一种风干的尸体色。
可是,他的眼睛却十分明亮,而且显得过于热情。
他见我看他,就把头转过去,继续跺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我的心又烦躁起来。
太阳光越来越强烈。
而且,大家在车里待久了,呼出的热气让车里暖了一些,似乎不那么冷了。整个车厢里只有这个人单调的跺脚声依旧。
这急躁的声音好像预示着什么不可更改的灾难正在逼近。
接近黑龙镇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
在城市里,很少有机会看到夕阳。
我们看到的夕阳常常是这样的:在离地三竿高的地方,这个即将消失的发光体,它的大部分就已经消隐在灰黯的天空中了,只剩下最上面一抹,暗红色。
我有发言权,我观察过。
而我家乡的夕阳,在临近地平线的时候,依然清晰如剪纸,楚楚动人。
它的上半部是暗红色,下半部是暗黄色,美极了。
在黑龙镇这一站只有两个人下车。
一个是我,一个是那个黑黑的人。
我下车的时候,那个黑黑的人站起来给我让路,我没想到他随后也下来了。
下了车,一股寒冷之气扎进我的骨头,我急忙钻进拉客的三轮车。
那三轮车用玻璃做成了一个包厢,挡风。
三轮车开动的时候,我抬头看了一眼,见那个黑黑的人也下车了。他似乎第一次来这个小镇,正在那里东张西望。
客车关了门,慢腾腾地开走了。
我的三轮车也走了,我一直回头朝他看。
他一直站在那里迷茫。
他是谁呢?
是黑龙镇谁家来的客人?
或者,他就是从黑龙镇出去打工的?
我爸
过几天就过年了,有很多人家的门窗上都已经贴上了对联、窗花、“福”字。
雪把小镇覆盖着,而这些东西都是红色的,很鲜艳。
这种鲜艳对我是一种刺激。
我家显得冷清。
炕上躺着我爸我妈。
我妈长得很瘦小,现在只剩下一把骨头——她的大腿跟我的胳膊一样细。
她的肚子浮水,涨得很大。
她在艰难地喘息,多半在昏睡。
我爸老年痴呆,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眼神里充满绝望、迷茫、无助,他呆呆地看着每一个人。
他呆呆地看身边躺着的我妈,一看就看一个小时。他在使劲地想,这个痛苦挣扎的人是谁。
这个衰老的女人跟他过了几十年,现在他不认识她了,他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在惨痛地呻吟。
他呆呆地看我。
如果我不说话,他会一直看下去。
他不知道我是谁。
有一家报纸采访我的经历的时候,专门写过他。
我从网上搜索到了这篇文章,把它复制下来,贴在这里:
周德东,1967年出生于黑龙江北部的一个小镇。他在他出版的一盘盒带里深情地唱道:
那疙瘩没有妖魔鬼怪
那疙瘩居民善良无猜
那疙瘩冰雪寂寞天蓝地白
那疙瘩向日葵金灿灿满世界开……
实际上不是这样。
他爸爸是个供销社的职工,很老实,很勤劳。他母亲是个家庭妇女,喜欢玩牌,很少回家。他的家一贫如洗,破败不堪。
他父亲就喜欢文学,但是一辈子只在《嫩江日报》上发表过一篇与人合写的通讯,几百字,得了两块五毛钱稿费。
他父亲热爱集报。
他父亲没有走出过那个偏僻的小镇——那里不卖书,也没有杂志和报纸,那里的居民偶尔看到的一两张报纸必是多年前的旧报纸。
他父亲日积月累地收集、剪贴,将近二十年,他的剪报册已经堆放了小半个房间。
他剪的或是一些豆腐块小品文,或是黑白摄影,他觉得那些都是精品,他认为那将是他留给儿子的最宝贵的遗产。
周德东说:“那种精神确实是我最宝责的遗产。”
后来,周德东到了古城西安,担任《女友)杂志主编。他说,由于他忙于追名逐利,和父亲的联系很少,他竟然很少想起给家里寄回新出版的《女友》。
父亲经常给他写信,他的字迹一天比一天歪斜,他越来越老了。他最自豪的一件事就是他的儿子当了作家。
不知道作家现在已经不值钱了,在他心中,作家永远是最神圣的职业。他逢人就说:“我二儿子是作家!”
父母都老了。一次,周德东含泪写信告诉他们:“我如今生活在西安,做杂志。我今年已经三十岁了,而且结了婚,媳妇是一个肇州女子……”
后来,父亲得了老年痴呆症,经常一个人坐在小镇的土路边,对着老太阳发呆。
他不再剪报了,——那曾经是他十头牛都拉不回的事业。听说,他连身边的亲人都不认识了,更不记得还有一个二儿子叫周德东。
一次,他走失了,在冬天,在风雪中,在旷野里,他走了几天几夜,一只鞋都走丢了,脚上被苞米根扎出了一个大洞,堵满了沙土和石拉,一路血渍。
他走到一个屯子,一群小孩掷土块打他,喊:“老疯子!老疯子!”
他极其惊恐,他说:“我不是老疯子。我的二儿子是作家!”
“我的二儿子是作家”,他牢牢记着这件事,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炫耀,这是他对付这个梦魇一般的世界的最后一个武器。
你睡觉吧
……我跳上炕,抱起我妈。
她那么瘦小,竟然很重——据说这是不吉利的征兆,因为有那句话“死沉”。
她在炕上躺了两个月了。
“妈……”
我妈没有看我,她把头一歪哭了,哭得无依无靠,嘴里嘀咕着:“我这是咋地了!我这是咋地了……”
我的眼泪也流下来了。
白天,我一直坐在炕上,守护在我妈身边。
我一直给她按摩——脑袋、胳膊、大腿、肚子、后背。
她的胳膊肿得不像是她的胳膊,很粗大,和她干瘦的大腿不成比例。
她的后背肌肉都好像死了,没有一点弹性,按一个坑,再也不起来。
她的头发没有一点光泽,像枯草。
她的头皮是麻木的,经常需要人用力敲打。
她白天几乎一直在昏睡,天黑之后,稍微好一些,还能跟我说说话。
我家只有一个荧光灯,灯光惨白,照在她苍老的脸上,很凄凉。
乡下人情浓,邻居们偶尔有人来探望。
我知道我妈心里烦,就让我姐把来人都迎到后屋——我家有一个黑糊糊的后屋。
这样,我妈躺的房子里一直是安静的,只有土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
我妈在惨白的灯光下偶尔睁开眼,见我还在为她轻轻抚摩,就说:“别管我了,快去睡觉吧。”说完,她就闭上眼,睡过去。
她在昏睡中,偶尔迷迷瞪瞪地喊出一声:“妈……”
她妈都死去多年了,我连见都没见过。
在最后的时刻,在这个危急关头,我的母亲,我那牙齿已经掉光、满脸布满皱纹的衰老的母亲,她一下变成了一个婴儿。
她回到了那个老旧的年代,回到了不太干净的散发着一股什么味道的隋家的襁褓里,闻到了母亲的奶香……
子女永远是不可靠的,母亲才是支柱。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也没有停止写作。
你们在我的恐怖小说系列中会看到一篇《所有人都在撒谎》,那就是我在我家的土炕上,在我妈身边写成的。
黑龙镇没有电脑,我也没带回手提电脑,因此我在黑龙镇写东西只能是用纸笔。
那稿纸和圆珠笔是我外甥给我买的,笔五毛钱一支,稿纸好像是一元钱一本——三百字的没买着,是二百八十五字的。
晚上,我妈睡着之后,我就开始在惨白的灯光下写东西。
同时,我也在聆听我妈的动静。
黑龙镇的夜静极了,狗在远方叫。
我妈总是在说梦话。
“这可咋整呀!……唉……你把那东西拿走了我们吃啥?……别说了……这个你千万别动!……大伙都去了……都得去……”
她从睡梦中醒来,歪头看看我,说:“东子,别写了,睡觉吧。”
“好,一会儿我就睡。”
“你年龄也不小了,这么写下去身体会累坏的。快睡觉吧。”
我姐对我说,她听见了我妈在梦中清晰地跟几个人对话。
好像有三个人来找她,要把她带走。
我妈说:“你们坐吧。你们是咋来的?”
“我能不能不去呢?”
“那再宽限我几天吧。”
我妈变得很坚决:“反正现在我不去!”
“再过十三四天。”
“你们明早就走吧,我说话算数。”
我家邻居吴强是开小巴搞客运的。第二天,吴强的媳妇突然喝毒药了,抢救一天才抢救过来。
她家的生活算是小康,两口子也没有闹别扭,为什么喝农药呢?
问她,她说:“唉,活着没啥意思。”
吴强的母亲说,天还没亮,她就看见有三个男人在她家的门口晃来晃去。
我姐是乡下人。
虽然她是我姐,但是她讲的这件事,我还是不信。
我至今不信。
我的理解是:我妈说的梦话,和吴强媳妇喝毒药是巧合。
而且,我还怀疑吴强家发生了那件不幸的事情之后,我姐有意无意把我妈的梦话修改了。
我妈是在她说那次奇怪梦话之后的第七天死的。
凝望
我爸不会说话了。
他大脑不好使?或者因为日久天长不说话?反正他忘记了语言。
一个人忘记了语言是一件很悲惨的事。他会更加寂寞,更加恐惧,更加焦灼,更加绝望。
没有人顾得上关注他了。
因为我妈正在生死线上挣扎。
大家吃饭的时候,就给他一碗饭;想起来,就给他一碗水。
我姐给他接大小便。
我回家之后,替换了我姐。
不管是吃饭还是排泄,他始终迷茫地望着眼前的人。
我难过,我欲哭无泪。
生命衰老了,生命变得如此粗糙!只剩下喘气了。
我们除了忽略他,又能怎么样呢?
如果对他关怀得细致,那么只有一个结果,灵魂受到细致的折磨。
夜里,他有时候乖乖地躺下,那就会睡一宿。
如果他不躺下,那就完了,怎么让他躺下他都不会躺下。
你若是强行按倒他,他会显得无比惊怵,吓得全身发抖,歇斯底里地骂人——尽管他已经口齿不清,而且,还会用全身的力气拳打脚踢。
在他的意识中,眼前的一切都是梦魇。
我们就像妖怪一样。
可怜我的父亲,一辈子勤勤恳恳、老实巴交、胆小如鼠,黑龙镇的父老乡亲作证,他从来没有骂过人,更没有打过人。
他不敢。
可是,现在他在反抗。
他常年坐在炕上,不活动,身体已经极其虚弱,总是抖,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用他生命最后的一点力气在拼命反抗。
我姐经常侍奉他,她是我爸印象最深的敌人。
我姐说,一次,她正蹲在火炉前烧火,我爸悄悄拿起一根铁棍子,猛地朝她的脑袋砸去。
幸好有个邻居在我家,他看见了,冲上前挡住了……
我爸一辈子没权没势没钱,他总是做不成事,他很少有成功的记忆。
现在,他在梦魇中,眼看就要消灭眼前这个恐怖的妖孽了,可是,又失败了……
这天晚上,我妈昏睡着,我坐在我爸面前,久久看着他。
他呆呆地看着我。
“爸,你不记得了吗?我是你二儿子啊!”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叫周德东,东子,你忘了吗?”
他呆呆地看着我。
“你不是一直喜爱文学吗?你一直剪报纸,忘了吗?我受你熏陶,刻苦写作,后来就当上作家了!东子,作家,你忘了吗?”
“我在西安,《女友》杂志社,你还经常给我写信——西望长安想家人,你说的,你忘了吗?”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当兵,山西大同,我写的小说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了,你想一想……”
他呆呆地看着我。
“你大儿子叫周德尊,在庆生村出生的,你说,庆尊生。你小儿子叫周大攀,毛主席那首诗词发表那年生的——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你起的名字,你忘了吗?”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妈爱玩牌,天天不回家,我们轮番送她去玩,玩牌,想没想起来?”
他呆呆地看着我。
“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迷路了,找不着家了,我沿着一条路朝前走,一边走一边哭。后来你找到了我,对我说——哭啥呀!爸不是来了吗?来,爸抱你,回家……”
我一边说一边哭。
“你找不着家的时候,你的儿子却不见了,是不是?爸,我回来了,我是你儿子。不怕啊,不怕,没事,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别怕,啊!”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最后我就哭得说不出话了。
他还是那样呆呆地看着我。
那天夜里,我妈极其安静。
月亮一点都不亮。房子里到处都黑糊糊的。我感觉到了梦魇的味道。
土炕上躺着我爸、我妈和我三个人。
我突然看见我爸慢慢地坐了起来,他用一条胳膊拄着炕,一动不动,就那样看着我。
他的脸色在月光下很苍白。
他的眉毛很重,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在眉棱下是两个黑洞洞。
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恐惧。
我也一动不动,看着他。
他就那样看着我。时间过得真慢,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的姿势都没有改变一丝一毫,就那样盯着我。
人的大脑四分之一都是负责视觉神经的。
眼珠后的视神经一直通向大脑后部。
眼珠是大脑的末端。
实际上,我们是用大脑来看世界的。
我和我爸用大脑互相对视。
他那是几乎已经死亡了的大脑。
我终于颤颤地说:“爸,你躺下,睡觉,啊?”
他根本没有反应,还是那样盯着我。
我把打火机打着,在闪跳的火苗中,我看见他的脸色很不好,眼睛也因为缺少睡眠而猩红。
“爸,睡觉啊。”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和他对视着,直到打火机烧得烫手了,我才把打火机灭掉。
房子里又是一片漆黑。
他在黑暗中呆呆地看着我,他的脸模糊不清。
后来,我实在挺不住了,沉沉地滑进了梦乡。
他还在那里盯着我。
1600元钱
我妈68岁。
她是老气管炎了,又增添了肺气肿。
她嗜烟如命,抽好烟。不论怎样,她都不能不抽烟。
我说过,她对自己放任自流。
她不戒烟我觉得也是因为——寂寞。
我回家之前,黑龙镇的大夫早就来过了。
他们给我妈开了很多药,一直在打吊针,最后,药都输不进血管了。
大夫偷偷对我姐说:“你妈活不了多久了,别治了,没用了。”
我回家之后,已经不给她用药了。
不再用药了。
我是她亲儿子,我守在她身边,静静地听挂钟“滴答”,看她皱着眉艰难地喘息。
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