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账
我出生在黑龙江北部的一个小镇,叫黑龙镇。
那是1967年的事。我属羊。
以前,我在文章中称那个镇子为“绝伦帝”。
黑龙镇位于松嫩平原上。我从小到大没见过山,也没见过海、江、河、溪,我见的是一望无际的黑土地。
那里的天蓝得像童年。
两条沙土公路从镇子中间交叉,成了十字街——我们那里把街叫“gāi”。
黑龙镇有政府、信用社、电业所、邮局、卫生院、供销合作社、兽医站、木工厂、铁工厂、皮革厂、中小学(没有幼儿园)、粮库、油厂、道班……
五脏俱全。
我出生在西北街的一个厢房里,土坯房,如今已被扒掉,连个遗址也寻不着,早盖起了新房,红砖青瓦,极其爽眼。
我是正午出生的。
当时,天气十分晴朗,我家屋前屋后的向日葵金灿灿地盛开,艳丽无比。
我的童年很压抑。
黑龙镇绝大部分时间都停电,天黑后,星星点点的油灯就亮起来,我和伙伴们在外面的泥土中玩得正起劲,满头是汗,就传来母亲尖尖的叫声:“东子!——睡觉!——”
想起那遥远的情景,幸福,而且悲伤。
回到家,家里黑糊糊的——为了不让蚊子飞进来,家里人早早吹了灯,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节省灯油。
漫长的黑暗培养了我超凡的想象力。
我躺在黑暗中,静静地聆听:
窝里的鸡挤在一起,它们站着睡觉,好像谁踩了谁的脚,偶尔有一声含糊的嘀咕;
懒懒的猪在圈里“吭哧”;
无精打采的狗吠;
酸菜缸里的水冒了一个泡;
什么昆虫在窗子上扑翅;
房檩好像不堪重压,“吱呀”,呻吟了一声;
哪个邻居家传来清晰的呼噜声;
远处有一个人喊了一句什么……
我长到七岁的时候,一天晚上,我在家里的一只箱子里翻出了很多陈年照片,在油灯下看。
油灯在黑暗的重围中疲倦地眨着眼,灯油味刺鼻。
大多是一些黑白的老照片,已经泛黄,上面的人我都不认识。照片里的年代、地点、人物、衣服、表情……十分老旧。
“这是你爷。”我妈说。
照片上的老头穿着一身黑衣黑裤,正襟危坐,一脸死板。
“这是我爷啊?”
我妈想了想,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对我说。我爸插嘴说:“这是你亲爷。”
我似懂非懂,继续翻下去。
我妈又指着一张照片说:“这是你姥爷和你姥娘。”
照片上的姥爷和姥娘同样穿着黑衣黑裤,神色严厉、冷酷,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或者是父母做了什么错事。
他们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了,我一面都没见过。
我害怕他们的眼睛。
他们结婚时就是这样的眼神吗?当时我这样想。
“这是谁呀?”
我指着一张照片问我妈。照片上是一个老太太,长相和神态跟姥娘有点像。
“这是……你姥爷的表妹。”我妈说完,转头问我爸:“东子应该叫她什么?”
我爸想了想,不确定地说:“叫姑姥吧?”
黑龙镇的人不流动,不是血亲就是姻亲,远远近近的亲戚像树的根须一样,像“姑姥”这样的亲戚,实际上已经淡如水了。
我家之所以有姑姥的照片,是因为乡下人有收集照片的习惯,亲戚的、朋友的、邻居的,密密麻麻镶满一相框,挂在墙上,当摆设。
我端详着照片上的姑姥,忽然感觉这个老太太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有个老太太,曾经在供销社门口,给过我一根冰棍。当时,她的冰棍没卖完,天却下雨了,不可能有人买她的冰棍了……不是她。
过年时,来了跑旱船的,锣鼓敲得欢天喜地。我往人群里钻,不小心撞了一个老太太,她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是她。
我发烧了,半夜里我爸背我去卫生院打针,走在黑糊糊的走廊里,路过一个病房的门,我看见脏兮兮的床上躺着一个老太太,面色苍白,双眼充满绝望和哀伤。护士说,她要死了……不是她。
我努力地想,终于没有想起来。
那应该是一个很久远的记忆了,她曾经在我的眼前一闪而过。我七年的生命里有成千上万个这样的镜头,我无法捕捉到她……
“姑姥现在在哪儿?”我问。
“她早死了。”
“可是,我见过她呀!”
我妈愣了一下,说:“你在哪里见过她?”
“我想不起来了。不过,我肯定见过她。”
我妈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我,说:“小孩子不要胡说。”
夜里,我在黑暗中听见我爸我妈在低声说着什么。他们以为我睡着了。
我迷迷糊糊,感觉他们的声音极其诡秘。我听出来,他们好像在说我。
远方,有一个小孩隐隐约约在哭,哭得极其缓慢,极其悲惨,肯定不仅仅是找不到家了的问题。
前面说了,我出生时是正午,向日葵金灿灿地开放。
在我出生前大约半小时,我妈正在炕上爹一声娘一声地叫,有个人坐在我家门口号啕大哭。
是个疯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他大约三十多岁,满脸灰尘,穿一身破败的棉袄棉裤,里面是空的,连个背心都没有,光着脚,脚上都是皴。
他哭得十分凄惨,好像有一个大悲剧就要上演一样。
三两个过路的人站在他旁边看热闹。
接生婆悄悄对我爸说:“这件事有点晦气。”
我爸却不在乎:“一个疯子,别理他。”
邻居家有个少年放狗去咬疯子。
狗是势利眼,一条狗冲上去,左邻右舍的狗都冲了上去。看热闹的几个人惊惶逃开,而那疯子继续号哭,连眼睛都不睁。
奇怪的是,那几条狗并不理疯子,而是猛扑那几个逃跑的人。直到那几个人跑远,它们才折回来,围住疯子。
你咬棉袄,我咬棉裤,疯子被拽倒在地,腾起一片尘土。
他爬起来,脸上就有了血,他哭得更惨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