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一女,他们在世界最高的地方相遇。当他们从“屋脊”上走下来之后,突然发现,地球上一个人都没有了……
假如,你站在一面镜子前,发现镜子里没有你,空空如也,你一定会魂飞魄散。我想问,你是怕镜子,还是怕自己?
站在最高处的两个人
空前绝后的大难即将发生,可是我却毫无所知。
不但是我,就是平时对自然灾害预感灵验的狗、老鼠、蚂蚁等等,也都蒙在鼓里。
在我向青藏高原进发之前,狗还跟在散步的主人身后摇着尾巴讨好,老鼠还在草丛中鬼鬼祟祟地窥视偷食的机会,蚂蚁还在树下忙忙碌碌地搬家。
因此,我断定这不是自然灾害,这是某种超自然的惩罚。
我是个不爱旅游的人,但是我一直梦想到青藏高原走一趟。
我最好的朋友终于买了一辆崭新的“切诺基”,还没有玩够,就被我借来了。我的梦想终于可以成真了。
这次,我差点到达拉萨,最后我还是把那块圣土给放弃了。
我们在这个世界活一遭,当然希望足迹遍布每一个角落,甚至包括月球。但是如果毫无保留,真的走完了所有的地方,我们的生命就会有到了尽头的感觉。
我行驶在著名的青藏公路上的时候,心情好极了。
青藏高原空阔而寂静,除了我,没一个活物。
两旁是雪山,在穿透力极强的太阳下闪烁着刺目的白光。
我刚刚在赤纳台一个藏民家吃过饭,喝了一点酒,把车开得飞快。
我的目的地是昆仑山顶,那里的海拔实际上比拉萨还高。我要站在最高处,望着所有的城市和村庄,一言不发。
太阳移动了一大截,我感觉我都快摸到天了,可是,公路还在朝更高更远的地方延伸,延伸……
我渐渐感到气短了。
严重缺氧会导致两个问题,一是汽车发电机不易燃烧,很可能熄火;二是人容易出现高山反映,造成昏迷。
对于我来说,这两个问题都很麻烦。
我是一个半吊子司机,我的驾照只花了钱却没参加培训,车出任何故障我都束手无策。
还有,这里是无人之境,万一我倒下了,那就等于把自己永远献给了大山,或者秃鹫。
可是,我固执地朝前走,心情如朝圣般庄严。
突然,那座碑就摆在了前方,那是一尊神。
我似乎还缺乏一点必要的心理准备,我的心抖了一下。
那碑的四周挂满了藏语经幡。天与地都凝固了,只有那五颜六色的经幡在强烈地飘摆,极具动感,声音也很大:“哗啦啦啦啦啦……”
我跳下车,走近了它。
我看见四个大字:昆仑山口。还有一行小字:海拔四千七百六十七米。
我到了。这时候,已经快黄昏了,空气稀薄,天高地远。
我四处眺望,并没有产生气吞山河的豪迈情怀,却有一股恐惧感掠过心头。我感觉这个地方虽然平平静静,却暗藏着某种杀机。
这时候,我听见了一阵亮莹莹的歌声。是的,歌声,一个女孩的歌声。
在这人迹罕见的地方,在这天堂的郊区,能听到歌声,是一件多么令人惊诧的事啊。
谁在唱歌?这里连只鸟都看不见,怎么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孩的歌声?我一下想到了车上的那把蒙古刀。
用一把锋利的蒙古刀对付一个女孩美好的歌声,这有点不对头,但是在这特殊的地域,我浪漫不起来。
我一边朝前走一边四下张望。拐个弯,我看见前面出现了一个女孩。她的出现简直是一个童话。
她一定以为这个地方不会有同类了,正朝着天空放声歌唱。
路旁停着一辆“切诺基”——很巧,她的车也是“切诺基”。
我注意听她唱的歌词,可是听了半天还是听不懂。
“嗨——”我喊了一声。
歌声陡然止住了。她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我。
她看起来有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个子很高,身材好极了。
她穿着一身不太常见的衣服,有点像泰国空姐穿的那种服装,花花搭搭,有很强的异域民族风格。她的头发很长,高高地束起来。脸很白,从这一点我就断定她不是当地人。
这个地方怎么冒出了一个女孩?
从天上掉下来的?从地下钻出来的?
“你是谁?”她问道。
“旅游的。”
我一边朝她友好地笑着一边走近她。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显得很戒备。
为了打消她对我的怀疑,我掏出了证件,递给了她:“我是一个作家,我叫子席。”
她把我的证件接过去,看了看,又还给了我。
我收好证件,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们到拉萨去慰问演出,刚刚回来。”
“你是演员?”
“对,我是海州市歌舞团的。”
“其他人呢?”
“他们几天前就回来了。我在拉萨逗留了两天,今天刚回来。”
“你好像该问问我了。”
“你去拉萨?”
“不,我一会儿返回格尔木——在这里遇到一个同类真是难得。”
“就是遇到一个异类也难得。”她说。
“一会儿我们搭伴走吧?”
“好啊。”
“正好麻烦你帮我拍几张照片。”我拿出了照相机。
“我拍不好……”
“没关系。”
我只剩下三张胶片了。
第一张我站在经幡间,第二张我坐在“切诺基”里,第三张我躺在一片沙砾上。
没有第三者,因此我无法跟她合影。
辽阔的风从连绵的雪山之巅掠过来,那恢弘的声音由远而近,终于把我们淹没了,我们都摇晃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我在浩浩荡荡的风中问她。
“芒圜。”
“芒圜?怎么写?”
她就蹲在地上写下了这两个字。
“我记得有个预言家也叫这个名字。”
“这么巧?”
“多年以前他有个预言,说二十年后人类要大灭绝——那时候我还小呢。后来,再没有听过他的消息。”
“可能混不下去,换个名字改行了。”
“不过,我觉得有些事情还真有预兆。”
“你讲讲最近的。”
“昨天夜里,我梦见我爬到了昆仑山上……”
“你总不会梦到我吧?”她瞪大眼说。
“没有。我梦见漫山遍野都是影子,连峭壁上都黏附着,他们好像在号丧,呼天抢地,哭成一片,令人骨头发冷……”
“昨晚我也做了一个梦。”
“你一定梦到我了。”我笑着说。
“没有。我梦见我能够看自己身上的细菌,数不清的细菌,它们和人长得一模一样,有头发,脑袋,眼睛,鼻子,嘴,四肢。他们密密麻麻,爬满了我全身,我用清水冲啊冲啊……”
“你要是能看见细菌就看不见你自己了。”
芒圜想了想,表示同意:“你说得还真对,我在梦中真的没看见完整的自己,好像我好大好大。”
“我说你梦见我了你还不信,你身上那些细菌里就有我。”
“你真赖皮啊。”
太阳落山了。
高原昼夜温差大,这时候天就变冷了。风更大了。
“真冷啊。”她说。
“受不了了?”
“你不冷?”
“我是东北人,在冰雪里长大的,不怕冷。”
“我是南方人。”
“我还当过兵。”
“当过兵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女孩们经常对我这样说。每次,我都把这句话当成是对我的夸奖——我理解错了吗?”
“应该没有。”
“我至今还保留着一身军服,不过都已经发白了。我母亲经常帮我拿到太阳底下晾晒。我当兵的时候,你还小……”
“你主要写什么?”她突然问。
“恐怖小说。”
“你不怕吗?”
“不怕——不过刚才遇见你的时候我怕了。”
“你怕我干什么?”
“这荒山野岭的,突然冒出一个鲜亮的女孩,我能不怕吗?我当时怀疑,你就是在等我的。”
“嘻嘻……”她笑起来,说,“我还怀疑你是在这里等我呢。”
“咱们走吧!”
“不,再待一会儿。我想看看昆仑山的星星什么样。”
“真是女孩子。”
“星星一会儿就出来了,咱们到车里去等吧。”
“到我的车里还是到你的车里?”我又戒备起来。
“我的吧。我的车暖气特别好。”
我和她一前一后地上了车,都坐在了后排座上。
我警觉地查看了一番,车里没什么埋伏。
“你讲个故事吧。”她提议。
“恐怖故事?”
“好。”
“恐怖故事是给男人讲的。我给你讲爱情故事。”
“最好是恐怖的爱情故事。”
“在一趟拥挤的火车上,有两个陌生男女,他们坐在同一个硬座上。那趟火车在黑夜里穿行在湿漉漉的山林中……”
太阳已经落到了雪山的背后,能看见它的余辉,像血一样。
“那个女孩是个失恋的女孩,她只拿了够买一张单程车票的钱,她打算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把自己销毁。她一直没有转头仔细看身边的那个男人,但是她感觉他长得很结实,很干净,他坐得笔直,一直很缄默……”
说到这里,我也把身子挺直了。
“那个女孩终于困了,恍恍惚惚中,她感到自己的头轻轻靠在了那个男人的肩上。她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很温馨,很安全,很幸福,没有移开。那个男人也没有移开,而是更加挺拔。在那样一个漆黑的夜里,在那样漫长的旅途中,在那样一个枯燥的硬座上,两个陌生人彼此信赖,互相温暖……”
芒圜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入了迷。
“突然,火车急刹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那个女孩彻底醒了。她不好意思地掠掠头发,把脑袋抬起来。她听见一个好听的男低音轻轻地说——睡吧,路还远呢。那声音就像梦一样。睡意又一阵阵袭来,她的头又一点点靠在了那个肩头上,沉入了梦乡。她一直没有看他的脸。”
天一点点黑下来。芒圜的脸越来越黯淡。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女孩被人唤醒了。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脸,他轻轻地说——我在这里下车了。路还远,你保重……女孩睡眼朦胧,觉得那个男人的脸很模糊。怔忡的她木木地点着头,不知该说什么,直到那个男人下了车,她才彻底回过神,猛地从车窗伸出头,看见他在黑暗的无名小站上,远远地朝她摆手。她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这时候,车已经开动了,女孩使劲探出身子,大声喊——你在哪里?那个男人也大声朝她喊着什么,可是她只看见他的嘴在动,什么都没有听清……”
我停了停,说:“他们默默相依,心照不宣,那淡淡的渴望,嫩嫩的敏感……最后分手的时候,两个人的心都很疼——我想这就是爱了。”
芒圜歪着脑袋说:“还算不上吧?”
“你说这是什么呢?”
“顶多算是人与人之间的爱。”
“主要是男女之间的爱。”
“你太武断。”
“假如那男人身边是个男人,或者那个女人旁边是个女人,就不会有这样的故事了。”
“……想想也是。”
“爱其实并不遥远,是我们在通往爱的路上设置了太多的程序和阻碍。”
她不再表态,只是听我说。
“这次到青藏高原来,我就有这样一个心得——荒凉的地方更容易成就爱情。”
她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赞同,也没有反驳,突然问我:“那个女孩死了吗?”
“我一会儿再回答你。我们生活在城市里,人山人海,每天都和很多异性接触,或者擦肩而过,机会无数,但是我们很麻木。我们不敢放肆,我们经过繁琐的步骤,一点点走向爱情,必须很矜持,很规矩。只有深入大自然,四周没有了那密密麻麻的眼睛,我们才会变得更本性——我想她没有死,那个萍水相逢的男人终止了她的计划。”
“不,她死了。”
“你怎么知道?”
“她就长眠在这个山顶上。”
我不再高谈阔论,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她是一个演员?”
“你害怕了。”
“天这么黑,你不要开玩笑。”
“她就是一个演员。”
“你怎么知道……”
“你讲的是爱情故事,我只是把它变成恐怖爱情故事而已,看把你吓的。”
我松了口气。
寂静中,我想起那无始无终的火车,那无始无终的长夜,那两个无始无终的同行人,有点感动,低声问她:“你困不困?”
“有点。”
“那你就睡吧,路还长呢。”
“不,我要看星星。”
“星星已经出来了。”
“真的!这么多哎!”她一边说一边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我也跟她下了车。冷风一下就把我吹透了。
大大小小的星星在天上闪现出来。这里的夜空清澈极了,真像古诗里说的那样,那些星星似乎伸手就可以摘到。
我俩仰望浩瀚的苍穹。
她说:“今夜我们是站得最高的两个人。”
“不见得,还有牛郎织女呢。”我说。
她说:“他们一定比我们冷。”
“不,他们有爱,有爱是不会冷的。”我说。
“是啊,他们有爱,不会冷的……”
站了一会儿,我说:“芒圜,我们走吧?”
“走吧。”
“你在前,我在后,这样你就不怕车出故障了。”
“你真细心。”
“分手之前你别忘了问我的地址。”
“不会忘。”
我们一前一后地驾车离开了,把亘古沉寂的雪山留在了那里,把无数号丧的影子留在了那里,把那个为爱而死的孤魂留在了那里……
空城计
我们开车走了一夜。
一路上,我没有见到一盏灯光。
开始,我没有太在意。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荒僻地域,见到灯光才是稀奇的事。
天亮之后,我们的车进入了青藏高原上的塞汗市。
一进入市区我就感到不对头——大街上不见一个行人。
这时候,天刚麻麻亮,如果说大家还都没有起床,也是说得过去的。
可是,我却明显感觉到了一股死气,这死气笼罩了塞汗市的上空,甚至笼罩在整个地球的上空。
这是怎么了?
我把车开到芒圜的前面,停下,跳出来。
“干什么?”她也停下来,问我。
“找个卖早点的,垫垫肚子。”我说。
我四下张望了一圈,路边的门面房没有一家开门。
芒圜在车窗里看着我。
我朝她摆了摆手,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跳上车,继续朝前开。
天越来越亮了,而街道上还不见一个人影,显得极其空旷。不祥之感再次在我的心头升起。
路边的一座座楼房冷清清地矗立,所有的窗子都黑洞洞的。整个城市充斥着一种肃杀之气。
这个世界死机了。
我看看表,已经到了上班的时间,可是路边的商场、银行、宾馆等等都没有开门,更没有人出现。
我一直朝前开。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我没看见警察。
我故意把车停在十字路口,不停地按喇叭,等待警察的出现。
尽管我把喇叭按得震天响,还是没有人理我。平时,这些警察躲都躲不开,今天全部休息吗?
我跳下车,站在十字路口,视野更开阔了些,朝东西南北眺望了一圈,连只鸡都没看见。
我慌了神,跑到芒圜的车前,大声对她说:“多怪啊,这个城市一个人都不见了!”
“我也觉得有点怪!”她说。
“走,我们到市政府去!”
“市政府有吃的?”
“我们首先得弄清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空荡荡的城市里转来转去,终于看见了政府大楼——那是城市的心脏。
没有门卫,也用不着出示证件,我的车径直闯了进去。
我把车停在市政府门前,三步两步地跑进了办公大楼。
大楼里空荡荡,还是没有人。各个办公室都锁着。
心脏停止跳动了。
我知道出大事了。
我急忙掏出手机,想给谁打个电话,想来想去,应该给110报警。可是,我的手机没有信号!
我疾步跑出办公楼,抬头一看,一双深邃的眼睛还在车窗里盯着我。
我猛地停住了。
她的眼睛突然让我感到无比恐怖,我想起了那漫山遍野的号哭声。
芒圜笑起来。
她笑着下了车,对我说:“看把你急的!到底怎么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
她是谁?
她怎么突然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为什么我除了她再也见不到一个同类?
“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坏了,出事了!这个城市一个人都没有!”
她四下看了看:“是不是放假?今天是周末吗?”
“不是!”
“那就奇怪了。”
“你带电话了吗——我的手机没有信号。”
“没带。你给谁打?”
“我想看看家里人在不在。”
“你怀疑这个地球上的人都消失了?”
“我想是……”
“不可能!”
“这个世界一定发生了大灾难!”
“我们再到别的地方看看吧。”
“不,我们赶快走,离开这里!”
“为什么?”
“说不定这座城市发生了瘟疫……”
“连医生都死光了?可是,大家的尸体呢?”
“或者,有一个巨大的恶魔在作祟!”
我一边说一边惊慌地上了车,开出了市政府。她的车在后面紧紧跟随。
路过一家电器商场,我把车停下来,下车走到高大的橱窗前看了看,捡起了一块砖头。
她在后面对我喊:“哎,你想抢劫呀?”
我回头说:“我要找一台电视。”
她下了车,站在很远的地方:“找电视干什么?”
“看看我们的前途。”
说完,我举起砖头就朝玻璃橱窗砸过去,一声巨响:“哗啦——”
我像惹祸的孩子一样缩了缩脖子,惊慌地朝四周看了看。
没有人出现。
尖利的玻璃碎片散了满地,无数颗太阳在闪耀。
我小心地爬了进去。
很快我就发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没有电,电视和电脑都打不开。
我怀疑即使是有电,电视上也不会有任何信号,电脑也无法登录任何网站。
最后,我来到收音机柜台前,拿起一只标价最高的收音机,装上电池,打开。
只有“吱啦吱啦”的电流杂音。我不停地调频,仍然收不到任何节目。
所有的信息都中断了,所有的联络都切断了。
过去,我们经常感叹这个世界太小,地球两端,一个越洋电话或者E-mail就过去了,跟面对面一样,即使是真见面,也不过朝发夕至……
此时,我感到这个世界蓦然变大了,大得无边无际,令人绝望。
而我的亲人,我的同事,我的熟人,都一下变得遥远了……
我沮丧地走出了商场。芒圜在焦急地等着我。
我朝两边看了看,旁边有一个储蓄所。
我的心顿时有些痒。
那里面,有一沓沓的钞票,崭新的钞票,立马就可以把我变成富翁。这是一坐空城,我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很快,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假如地球上的人真的都消失了,还拿钱干什么?有时候,一麻袋钞票比不上一个面包——比如在一片走不出去的沙漠上。
现在,这个地球就像一片走不出去的沙漠。
我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看那个储蓄所——假如我离开之后,发现其他的城市一如既往,人们都在正常地生活,会不会后悔?
我把脑袋转回来。
我还是坚信这个地球出事了。
记得少年时代,我总幻想有一天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一个最爱的人,于是所有的钱都归我们了,吃商店里所有好吃的东西,开全世界最好的车兜风,拿最威风的武器……
可是,当这个地球真的不见一个人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不是一件幸事,而是一种恐怖。
芒圜要上她的车。
我说:“你上我的车吧。”
“为什么?”
我的眼睛转向别处,声调有点悲凉地说:“全世界的汽车可能都属于你了,你还要它干什么?现在,我们应该在一起……”
“可是,万一……”
我把自己的车门一关,走到她的车前,说:“好吧,我们开你的车走。”
我开车,她坐在后面。
路过火车站的时候,广场空空荡荡,散着一些汽车和自行车,还有零星的包裹。车站大钟指着12点。
我在一个无人摊点拿了一份交通图。
转眼出了城。
一路上,我都被巨大的惊恐袭扰着,因为我在路上也没见到一个放牧的藏民,更不见一辆行驶的车。
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就像史前一样。
芒圜坐在后面,一直没说话。
虽然我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越来越不信任,但是又不敢和她分手。
假如,我和她各走各的路,当我们真的发现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消失了,那么永远都别想在这个空旷的地球上再互相找到对方了。
电话,网络,电报,信件等等都不存在了,怎么找?
“你的家住在哪?”我一边驾车一边问她。
“海州市。”
“如果我们真的再也见不到一个同类,那我们就先到西京——我家住在西京,然后我们再开车去海州。”
“好的。”
多可怕啊——地球上的人都消失了。包括现在读我书的各位读者,包括总统,包括我的父母兄弟姐妹……所有所有的人。
可是,动物都留下了,食肉的,食草的,庞大的,渺小的,威猛的,温柔的,残暴的,友好的,有益的,有害的,野生的,人工饲养的……
我最早看见的竟是一只狼。它在草原上孤独地站立,朝我们张望。
我的一只手抓紧了座位旁边的蒙古刀。
接着,我又接连在路边的草甸子上看到了盘羊,还有一只红腹角雉。
我一直缄默着。我一直在思考着。
人类都消失了,为什么我和芒圜幸存?
是这起灾难的制造者故意把我和芒圜支到了最高处,像种子一样留下了我们?
是因为我和芒圜在地球上是最善良的人,不该得到灭顶之灾?
或者换一个思路,这是对我和芒圜的惩罚——我们被留在这个空荡荡的尘世间,忍受这漫长的寂寞煎熬……
可是,我们犯了什么罪?
假如人类真的集体消失了,不管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或天堂或地狱,他们都比我和芒圜幸福,因为全地球的人都在一起,爱情还可以继续发展,仇恨还在继续加深,谈话还可以继续原来的话题,竞技还可以继续较量……
他们不寂寞。
寂寞的是剩下的两个人。
是我和芒圜碰巧去了最高的地方,躲过了这一劫?
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幸存的人永远不可能知道了。那一夜,他们像淘气的孩子一样正巧爬上了屋脊,爬到了最高的地方,当他们下来的时候,这个地球已经空了。
第一夜
我和芒圜在宽阔的公路上疾驰。
路过一个又一个城镇,都不见人迹。偶尔看见小鸡在大街上觅食,或者一条野狗匆匆跑过。
路过加油站,我们就自己加满油。
芒圜似乎也相信了这个空前绝后的现实,她始终不说一句话。
我心中的阴影,像夜色一样越来越重,简直要崩溃了。我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我越悲怆越觉得芒圜亲昵。
科学家最新的观点是:宇宙开始于一次大爆炸,因为他们发现,宇宙每时每刻都在膨胀。宇宙大爆炸之前,是一个点。
宇宙是一个点,那它之外是什么?
这是极其恐怖的问题,超出人类的想象。
也许,我们认为无边无际的宇宙,在另一类东西看来(假如它们有眼睛——典型的人类思维模式),很可能是一粒尘埃。或者,就像我们看不见某些灵异的东西,在它们眼中,我们的宇宙根本不存在。
我们和它们在两个层面上。
为什么我们看不到某些东西,比如说灵魂,随便就可以找到一个理由——因为速度。
当某些东西的速度远远超过光速的时候,它们在我们眼中就不存在了。而它们偶尔慢下来,我们当中就有些人看到了恐怖的一幕——“见鬼了”。
当代伟大的理论物理科学大师霍金说:人类生活在一个十三维空间的泡沫上。
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是时间和空间。
很多事情不敢深想。
如果说时间有开始,那么开始之前是什么?
如果说时间没有开始,那么无穷无尽地一直追溯上去,“永远没有开始”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可思议。
如果说空间有边缘,那么边缘之外是什么?
如果说空间没有边缘,那么无穷无尽地延伸出去,“永远没有边缘”这种状态同样让人无法想象和接受。
我们经常谈论这样两个例子:
火车奔驰在铁道上,是火车在动,还是大地在动?我们在飞奔的火车上抛乒乓球,由于火车的速度,乒乓球应该落在另一个地点,可事实并不是如此,跟我们在房间里抛乒乓球一样。
一只蜻蜓,它在飞行的飞机里飞舞,就像在花草间飞舞一样。
还有,假如一个人能够不借助任何东西就悬浮在半空中,那么一夜之后,地球转了半圈,他是不是就到了地球另一端了?
终于,我慢慢把车停下来。
这时候,我看见一只秃鹫在天上高高地飞。它的毛是黑的,脑袋像一截枯槁的木头。它是目击者,可是我无法从它口中得到任何信息。
“怎么了?”芒圜问。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不知道我为什么停车。
我坐到后面,说:“我累了。”
“我开?”她说。
“不,我们歇一会儿。”
她想了想,说:“……你睡吧。”然后,她轻轻地抱住了我的头。
我感觉她的手有点凉。
我猛地挺直身体,把她按倒在车上。她竟然没有一点推脱,静静地看着我失常的举动,一动不动。
我笨拙地扒下她的衣服,她那雪白的身子像雪莲一样静静地绽放。我愣了愣,一下扑上去……
我知道在寒冷的天气里做爱令人难忘。我要在她的身体里疯狂。我恐惧。
……可是,我阳痿了。
面对她美丽的胴体,我越着急越无能为力。最后,我狼狈地放弃了。
我疲惫地瘫软在她的身上,她抚摩着我的脸,还是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问说:“你怎么……哭了?”
我没有抬头。
“别哭,好吗?”她又说。
我像个孩子一样喃喃地说:“让我这样睡一会儿。”
“你睡吧,别怕。”
我不再说话。
此时我把她当成了母亲。
只是,她的身上没有母亲的气息。也没有女人的气息。她没有气息。
我感觉到了这一点之后很惊异。
天地静阒,我似乎都能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很慢。
隐隐有一个孩子在念歌谣: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那个小孩一遍遍反复念,他的童音充满了空天旷地。
我在半梦半醒中听了无数遍,深刻地感受到这首歌谣的悲凉……
隐隐约约,我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所有的颜色都像孩子用蜡笔涂出来的,天很蓝,草很绿,花很红,那些色彩美丽得不正常。
我看见一群雪白的兔子,它们在森林里忙碌。
它们都是儿童画册里的那种写意模样。
好像有一只兔子死了,另外的兔子围着它,有的在叹气,有的在号啕大哭。那只死了的兔子再也回不来……
我远远地看着它们,不敢再迈步。
有一只年老的兔子转头看见了我,它表情善良地对我说:“别怕,你走进了童话中,童话就是这样子的。”
然后它回过身,继续指挥着那些兔子干该干的事。
又有一只兔子端着一个盘子走过我的身边,它也小声对我说:“这是童话……”
童话是美好的,但是,当我真的走进了童话,却感到无比恐怖。
我激灵一下猛地醒过来。
芒圜在静静地看着我。
我擦了擦眼睛,说:“我们走吧。”
她无声地点点头。
当我再次把车开动的时候,绝望和悲哀又一次涌上了我的心头——
朝前走,去哪里?
哪儿都是一片空旷,哪儿都是死寂无声。
在这里,在那里,都是一样的。
可是,我们还在抱着空空的希望朝前走,朝前走……
这是一种本能地寻找,或者说是一种本能地逃遁。
天渐渐黑下来。
星星又在天上定定地闪现了。
我们不知不觉又开进了一座无名的城市。
我怕天黑。整个城市没有一点光亮,到处都是坟墓一样的黑。
只有我们的车灯亮着,它的光惨白,照着前方有限的路途,远处更显黑暗。
路边有一个宾馆。我就对芒圜说:“我们住下吧?”
“住下吧。”她在身后说。
“车里有手电筒吗?”
“没有。”
我和她下了车,先到附近一家小商店拿了蜡烛和火柴,还拿了一些饼干、火腿、榨菜、水,然后走进了那家宾馆。
宾馆里黑糊糊的,我举着蜡烛,借着那点微弱的灯光,在一楼服务台后面找到了一大串钥匙,然后,我打开一楼的一间房。
房间里的钟指在12点。
我想,这也许可以证明灾难是那天半夜12点发生的。
简单吃了点东西,我们躺下了。
我和她躺在同一张床上。
我想我们都不是为了做爱,而是因为内心的极度孤独和恐慌。
灭了蜡烛,黑暗就无边了。
一丝丝的声音都没有。我好像没了耳朵。
这个黑黑的宾馆只住着两个人。
我和她。
她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现在,我看不清她的脸。
“芒圜……”
“嗯?”
“你怕吗?”
“你呢?”
“咱们把蜡烛点上吧?”
“别点了。”
“为什么?”
“你想想,整个城市都黑糊糊一片,只有咱们这一扇窗子有光亮……”
“那就不点了。”
她接着说:“我不回海州市了。”
“为什么?”
“我觉得,你说得对,这世界上的人肯定都消失了,没有任何希望了……”
停了停,她突然说:“你爱我吗?”
我想了想,说:“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连男朋友都没有。你呢?”
“我有一个女朋友……对不起。”
“没关系。”
“……老天还算照顾我们,为我留下了你,为你留下了我。”
“是啊。”
“我真不敢想,假如剩下我一个人……”
“我陪你。你别怕。”
“我不怕。”
在这个陌生的小城,在这个陌生的宾馆,身边躺着一个人,她就是我的妻子。我们毫不犹豫就决定了终生。
我们用不着领结婚证,用不着办什么手续。
而且,我们也用不着担心有一天离婚。这种婚姻很牢靠,很悲哀,很荒唐……
老实说,我怕。
我怕她。
我对这个新婚妻子极其不信任。
在黑暗中,我睡不着,聆听着她的鼻息,聆听着房间内外任何一点声音。
她没有声音。
整个世界都没有声音。
也许她睡着了,正在梦中冲洗满身的细菌,那些细菌人模人样。
也许,她有诈,她正在聆听我对她的聆听。
开了一夜又一天长途车,我实在太困太乏了,很快就在恐惧中迷糊了,缓缓进入了另一个更深邃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我看见天很阴,满大街都飘着纸钱,像雪花一样密集。满大街都是缓缓走动的人群,每一个人都穿着雪白的丧服,都在哭。
哭声淹没了一切。
奇怪的是,我没看见灵柩。
他们在哭谁?
他们在送谁?
只有我一个人穿着一件红衣服。
我挤上前去,问一个年长的人:“……谁死了?”
他把枯槁的脸转过来,用死鱼一样的眼珠盯着我,木木地说:“我们都死了,我们自己送自己。”
我吓得“忽悠”一下醒了。
我睁开眼睛后,差点惊叫起来——有个全身雪白的人站在我的床前,她俯着身子,脸都快贴到我的脸上了。
“你……”我一骨碌爬起来。
“你把我吓坏了……”她静静地说。
“我怎么了?”
“我听见你在喊。”
“……噢,我是做梦了。”
“别怕,睡吧。”说完,她轻轻地回到她的床上去了。
我摇摇脑袋,半天都没有从恐惧中走出来。
这一次我睡不着了。我的心快速地跳动,聆听她的鼻息。
她还是无声无息。
我久久地等待她睡着,等待听见她磨牙的声音,说梦话的声音,打鼾的声音……可是都没有,她在黑暗中静得像一个泥塑。
我开始琢磨,假如就是她消灭了人类,那么她是一个什么东西?
我马上安慰自己——即使她属于一百亿光年之外,即使她在人类的想象力之外,她也不会在今夜害死自己……
这就如同,人类把所有的老鼠都消灭了,只剩下了最后一只,那么肯定不会把它弄死——它成了稀有动物,人类会把它当成玩具,甚至是研究对象。至少会把它玩够了再弄死。
也许,她真的是海州市歌舞团的演员,她睡觉就是无声无息……
我知道,一个男人面对残酷的现实,应该站直了。我刚刚给芒圜讲过那个陌生男女的故事,我一再强调,那个男人很挺拔——我知道一个男人挺拔是好的。
我不能再疑神疑鬼了,她就是睡了……
突然她说话了:“你怎么还不睡?”
她清醒的声音让我哆嗦了一下。
为了掩饰,我索性下了地,扑到她的床上。
我要把她骑在身下。只有这样我才可能在精神上找到一点支撑。
不知道是白天的阴影,还是我太累了,我又阳痿了。
我尴尬地骑在她的身上,不知所措。
她在黑暗中问:“你要干什么?”
家
次日,我们继续前行。
我们渐渐进入了内地,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绿色。我想象着人类诞生之前,天地间一片阒静,植物茂盛,流水潺潺,天高云淡……
那个时期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气,有神隐现,有鬼出没……
现在,地球只剩下两个形单影只的人,神仙和鬼怪即将出现?
也许,是时间把其他的人都带走了,去了另一个时间,只甩下了我和芒圜……
他们对这一切并不知晓,他们还在忙碌,还在奔波,突然有细心的人发现失踪了两个同类,于是大家开始寻找,又报警,又在报上刊登寻人启事……
我开始回想我爬上昆仑山之前的一幕幕。
我离开家的那天,母亲曾久久凝视我。
我说:“妈妈,你看什么呀?”
她说:“妈妈生你一次,好好看一看都不行啊?”
母亲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她平时不这样黏糊,她一直鼓励我到远方去闯荡,她说男人不闯荡就永远是小河沟里的鱼,翻不起大浪。
而我出发的时候,她竟然站在路上,眼泪扑簌而落。我记得我离开家到另一个城市读大学的时候她都没有掉泪。
而我住在格尔木的一家宾馆的时候,楼层的那个服务员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有一次,我很晚才回到宾馆,她还直直地站在服务台的后面。楼道空荡荡,猩红的地毯显得有几分阴森。
我走过她跟前的时候,她突然说:“明天你就要离开我们了吧?”
“是的。有什么事吗?”
“啊,没有。”
次日,我离开的时候,这个服务员竟然一直把我送出了宾馆。
我不自然地说:“请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我当时以为她是我的读者。
她停下来,说:“我们会很想念你的。”
我不知道她说的“我们”指的是谁,是代表宾馆所有的员工?
还有,我开车爬昆仑山的时候,在路上看见一个汉人,他朝相反的方向走。
他的年龄很大了,满脸胡子,好像是当地的一个牧民。他一个人走在青藏公路上。
我的车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朝我摆了摆手。
我不知什么意思,按了按喇叭,算是跟他打招呼。
我的车开过去,从后视镜看到,他一直停在路边,若有所思地朝我凝望……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世上的人似乎都知道一个秘密,他们都在瞒着我。包括我亲爱的母亲。
我要弄清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所有的报纸上都是灾难之前的新闻。
记者全部消失了,没有人向我报道当时这个重大灾难的实况。我们过于依赖媒体,一旦失去了它们,我们陡然就变得茫然。
所有的光碟里都是过去的故事。
所有的磁带里都是过去的歌声。
我想,回到西京,如果仍然不见同类,那么唯一的指望就是把所有的摄像机都收集来,把里面的内容播放一遍。
也许发生灾难的时候,有人正巧在录像,找到这个录像带,我就会看到当时的情景了。
我会不会在录像带中看到芒圜呢——尽管当时她正在昆仑山顶唱歌!
想到这里,我的心哆嗦了一下。
随着我们经过的城市和村庄越来越多,我越来越绝望——所有的地方都不见人影。
我们一路上吃着免费的食物,加着免费的汽油,一直向前向前向前。
天上有鸟在飞。
它们忙碌的样子跟人类存在时一模一样。
芒圜一直坐在我的身后,一直不说话。我发现她并没有显得多么悲伤,而且她也从没有表现出对亲人的担忧和牵挂。
“你的父母……还健在吧?”我试探着问。
“他们都去世了。”
“你还有其他的亲人吗?”
“没有了,只有我一个人。”
“现在看来,你是幸福的。”
“没什么牵挂。”
过了一会儿,我又说:“再走几十里路就到家了。”
“我都看见高楼和烟囱了!”
“那不是。过了它才是。”
“……你激动吗?”
“我紧张。有一句古诗叫——近乡情更怯。”
事实上,在进城之前我已经肯定,我的家乡也变成了一座空城。我在很远的地方就嗅到了那种沉沉死气。
我的父母,我的女朋友,我的邻居,我的朋友,我的同事,我的仇人,我经常光顾的小区超市里的售货员,我每天在电视里都能看到的那些操纵这个城市的当权者,演艺明星……
统统不见了。
我放慢车速,缓缓进了城。
我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建筑,此时却显得有些陌生。
熟悉是因为我从小到大经常从它们的旁边经过;陌生是因为我从没有见过这种没有一个人的景象。
我在一家快餐店前停了车。这里离我家只隔一条街,过去,我经常在这里吃饭。
我带着芒圜走进去,草草地制作了一顿晚餐,吃了。
我们都吃得很少。
太阳很好,从窗子静静地照进来。
芒圜坐在我身边,低声说:“你别难过……”
我没说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说不准……”
我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窗外。
“还继续找吗?”
“不找了。”
“接下来,我们得选择一个居住的地方。你说,住城市还是住乡下?”
“城市。现在只剩下我们俩了,如果再到乡下去,我更受不了那种寂寞了。我会发疯的。”
“在城市里还不一样?”
“城市还有残留下来的那种灯红酒绿的气息。”我苦笑了一下说。
“我们一直留在西京?”
“你说呢?”
“世界这么大,我们可以随便走,周游世界,想到哪里就去哪里。”
“你会开飞机吗?”
“不会。”
“船呢?”
“也不会。”
“那我们怎么去?赶马车?”
“我们可以学啊。”
“太冒险了。现在,我们的生命比什么都贵重,你和我都不能有一点闪失。”
“你对医学懂不懂?”
“我只知道感冒吃什么药。”
“我也一窍不通。”
“我们甚至不能生病,我们连开刀都不会,万一你和我谁有个三长两短,另一个也就完蛋了。”
“那我们每天干什么?吃了睡睡了吃?”
“我还没有想好。我们肯定要做点事。”
出了门,我抬头看见对面的一家小书店,就说:“走,我们去看看。”
“现在,我们只能看书消遣了。”
“目前最紧急的是读一些常识书。现在我们可以不再学政治,也不用学历史,但是我们要学天文,至少要知道怎么观察天气;要学地理,至少要知道离美国有多远;要学习医学,至少要知道怎样识别有毒植物。还要弄清楚电的问题,自来水问题,液化气的问题……还要看一看心理书,知道怎样自我调节,别疯了。”
“我不会疯。”她静静地说。
我们刚刚走进那家小书店,一只老鼠就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消失在书架的后面。这也太欺负人了,人类刚刚消失几个昼夜,它们就肆无忌惮了。
我走到书架前,一本本挑选,然后放在一旁。
“你帮我挑几本。最好是恐怖小说。”她说。
突然,我的眼睛一亮:我看见了一本《空前绝后》!
我拿起来翻了翻,是一部恐怖小说,是2002年出版的,作者姓周。
我赶快看了看内容简介——作者写的恰巧是地球人大灭绝!
我懵了。这个作者现在在哪?他也消失了!
作者是在2002年写这部恐怖小说的,他写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他也会消失。
(子席错了,如果这个《空前绝后》的作者不知道大灾难来临时他自己也会消失,那么上面这段文字是怎么回事?——作者注。)
《空前绝后》里也写到了世界最后只剩下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尽管他们的名字不是“子席”和“芒圜”,但是,我却觉得写的就是我们。
我急不可待地看内容简介的结尾,准确地说,我是想摸清芒圜的底细。对于我来说,目前最危险的人就是她。
可是,那个内容简介却有头无尾:
……男主人公带着那个神秘的女人,从世界屋脊上开车下来,一同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城市,终于没有发现一个人。
可是,他不甘心,继续驾车行驶在这个繁茂而又荒凉的地球上,继续寻找人类。
终于,他绝望了。
从此,他和那个女人相依为命。
天空的深处和大地的内里,每一间空空如也的房舍,每一个漆黑的夜……处处都潜藏着窥视的眼睛,处处都弥漫着危险的气息,处处都预示着恐怖即将来临。
一个巨大的黑暗的秘密一直笼罩在男主人公的头顶,他时时刻刻活在惊怵中。
更可怕的是,他感到身边这个女人一天比一天可疑,终于有一天……
本书通过一个特珠的空间和一个想象的故事,刻画了孤独的生命失去社会之后的存在状态;通过一时陌生男女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世间的相处,展现了人与人之间永恒的隔阂。作者把主人公推入绝境,通过一个离奇、诡秘、超现实的故事,揭示了生命的卑微和辉煌……
请读《空前绝后》,精彩别错过!
这就是内容简介。
我不想知道这本书有什么含义,我只想知道芒圜是不是人。我只好翻看书的结尾。
芒圜突然出现在了我背后:“是恐怖小说?”
“啊,不是……”我有些慌乱。
“那是什么?”她警觉地问。
“一本……幻想小说。”
“那就别拿了。”
“……我想看看。”
芒圜转身走开了。
我悄悄把这本书装进了口袋。
我的心中怀着恐惧和悲哀,和芒圜开车回家。
路过本市政府,那座威严、庄重、巍峨的大楼,此时也显得异常鬼祟,毫无生气。
我一边开车一边说:“芒圜,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这个地球,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现在,我是王,你是后。”
她笑起来,我觉得她笑得有些勉强。
她说:“我喜欢这样。这是我多年的梦想了,刺激。我这辈子没有白活,我是这一批人类的最后一个。”
前面出现了一个花园式的住宅区,里面立着一座座小型别墅,颜色艳丽,相映成趣。绿草如茵,令人心旷神怡。
那是富人区,平时我每次走过这里都充满羡慕。
我是一个作家,没有很多的钱,这样的房子我可能一辈子都望尘莫及。可是,现在我可以走进任何一座房子了。
人类消亡了。
他们什么都没有留下,他们把什么都留下了。
对于我来说,这个地球已经没有秘密。
这地球到处都是更深邃的秘密。
不过,我现在不想住进任何一个高级的房子中去,我还是想回到我自己的家里去,那里有我熟悉的一切。
我拿着钥匙进了门。
我家在三楼,我最喜欢的楼层。
我的书房,我的电脑,我的卧室,我的床……依然如旧。
写字台上还摆着我女友的照片。
她长得不如芒圜漂亮。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
天又有点暗了。
看起来芒圜也很疲惫。她坐在我的对面。
静默。
饮水机里还有半桶水,我起身给她倒了一杯。
她说:“谢谢。”
我说:“你坐一会儿,我出去一下。”
“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
“别等到天黑啊,我怕。”
“不会的。你千万不要一个人出门,万一走失了,那就更麻烦了。”
“我知道。”
我出了门。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黯蓝。风轻轻地吹过。
第一次离开芒圜,我更宽松地回想这个人。
她现在在干什么?
在我背后的窗子里窥视我?
幻化成了一缕青烟跟在我的身后?
钻进那本《空前绝后》中变成了两个铅字?
我越琢磨她的名字越觉得鬼气。
我对她的怀疑是有根据的。
一、她出现的地方、时机太蹊跷。
二、我小时候听说的那个预言家,也叫芒圜。
三、她说她在出事的那天夜里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无数的人都变成了她身上的细菌,她用水冲啊冲啊……
四、她那天半夜穿着一身洁白的睡衣久久站在我的头上。
五、人类都消失了,她没表现出太难过,她说她没有亲人。
……
我抬头看天,看到一朵幽暗的云,它的样子有点像个人,一个白色的人,一个缓缓变化的无声的人。
我忽然想到:如果我想知道那天夜里的秘密,也许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哪天突然出现海市蜃楼,正巧把那天夜里的情景通过天空为我播放出来……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信步朝前走。走着走着,我发现我正走向女友家。
她不在。
她跟人们一起走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光明还是黑暗。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黑了。
家里没有灯光。我的家和这个黑暗的世界融合在了一起。
我小心地走进门,轻轻叫了一声:“芒圜?”
“在这儿。”她在黑暗中说。
“在哪里儿?”
“沙发上。”
“你怎么不点蜡?”
“我不知道哪里有。”
“我给你找。”
我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在抽屉里摸到了蜡烛。
蜡烛把房间弱弱地照亮了,她果然坐在沙发上,看着我。
“你出去干什么了?”
“转一转。”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再离开你,那我怎么活下去啊。”
“坐下,咱们聊聊吧。”
我就坐下了。
在闪跳的烛光中,她突然指了指写字台上的照片问我:“这个人是谁?”
“我原来的女朋友。”
“你能把她的照片放起来吗?”
“为什么?”
“我害怕她的眼睛……”
“那不过是一张照片。”
“可是,她总看着我。”
“……好吧。”我起身把女友放进了抽屉里。
“能讲一讲你跟她的故事吗?”
“没什么故事。我写过一篇恐怖小说,出版后,收到她一封E-mail,她指出了书中的一处硬伤,那是前后矛盾的一个细节——就这样我们认识了。”
“我以为作家讲起他自己的感情故事会很生动,没想到这样平淡。”
“现实永远是平淡的。”
“你觉得现在我们面临的现实平淡吗?”她突然笑了笑。
“这不是现实,是噩梦。”
蜡烛燃尽后,我和她躺下了。
她搂着我,轻轻抚摩我。
“你想家吗?”我问她。
“我想你。”
“你挺坚强的。”
“你不是说在荒凉的地方更容易产生爱情吗?现在,整个地球都变得荒凉了——你爱我吗?你一直没有回答我。”
“我……爱你。”
“你还想她。”
“谁?”
“你女朋友。”
“没有。我只是挺牵挂她的,还有我的父母。”
“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我叹口气,说:“日子还长呢,我们要忍受几十年孤独的煎熬。过去,我总是抱怨这世界上的人太多,现在才知道,如果一个人都没有了,更受不了。”
“我们要一个孩子吧?那样我们的生活会多一些乐趣。”
“那是害他。你有我,我有你,他有谁?我们死后,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个地球上,直到最后,孤单单一个人死去?”
她继续抚摩我。
我的恐惧又一次升上心头。我一恐惧就硬起来。
当我插入她的时候,又软了。她是一扇柔软、潮湿、黑暗、神秘的门,我好像永远也进不去。
门外汉沮丧地翻身落马,嗫嚅地说:“对不起……”
“你不要有压力。”她安静地说,“慢慢会好的。”
这是我怀疑她的第七个原因。
为什么我一接近她就阳痿?
我相信我是健康的,我曾经让几个女人神魂颠倒。
还有第八个原因——她的身上没有任何女人的气息。
“睡吧,你太累了。”她说。
“睡吧。”我说。
房间里又陷入了死寂。
我继续听她的鼻息,她还是没有鼻息。
窗外没有月亮,我试图看清她的脸,她的脸模模糊糊。
我和她相处的时间太短了,当她的脸庞消失在黑暗中,我总是要努力回想她的面目……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
大约在半夜的时候,我轻轻地叫她:“芒圜……”
她没有答应。
“芒圜!”
她还是没有答应。
我慢慢坐起来,下了床。我相信我没有弄出一点声息。
我摸黑走进了书房,把门轻轻关上,点上蜡烛,翻那些从书店拿回的书。
我很快找到了那本《空前绝后》,想寻找最后的结果。
可是,我呆住了——这本恐怖小说的后半部被撕掉了!
谁干的?
谁不想让我知道这书中的秘密?
还能是谁干的?除了我就是她,这世上只有两个人!
“你在看什么?”
我猛地转过身,看见芒圜穿着洁白的睡衣站在书房的门口,定定地看着我。
“睡不着……我想看看书。”
“噢,那本书不好看。”
“你看了?”
“我看了。”
“那我就不看了。”
“你可以看别的。”
她说完,慢悠悠地转过身,回卧室去。
“芒圜。”我忍不住叫住她。
她停下来,看我。
“我问你一件事?”
“你说。”
“……是谁把这本书撕了?”
“我呀。”
“你撕它干什么?”
“刚才你不在家,我没找到抹布,就用它擦灰了。”
我警觉地观察着她的眼神,说:“噢,是这样。”
“如果你想看,明天再去书店拿一本。”
“无所谓的。”
“我先睡了。”
“你睡吧。”她说完,像梦一样离开了。
她把结尾撕了!
我此时已经断定,她有问题!
可疑的婚礼
这本穿越时空的书里,一定有我要找的秘密!
我发誓要找到它。
次日,我和芒圜吃了早点,刚想出门,就听见芒圜说:“今天我们去逛商场吧。”
我犹豫了一下,说:“好啊。”
人家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我总不能连逛商场这样小小的要求都拒绝。
我除了曾经送给她一个故事,还没有给她买过任何东西。况且,她即使把全城的漂亮衣服都拿回来,也不用我花一分钱。
我们走进了西京最大的一家商场——门锁着,我们依然用了敲门砖。
我以为芒圜会对那些时装和化妆品感兴趣,可是,她进了商场就直奔卖面具的专柜。
那里是专门卖戏剧脸谱的专柜,平时很少有人光顾。她对我说过,她最早是唱越剧出身的。
她饶有兴趣地挑来选去,最后抱了一包。
我不解地问:“你怎么喜欢这个?”
她说:“这个辟邪。”
后来,她只是随便拿了两件时装。而化妆品她连看都没看一眼。
她的身上没有女人气息。
其实所谓女人气息,一是体香,一是香水味或者胭脂味。记得原来我跟女友到商场来,她对其他商品毫无兴趣,只有见了流行时装和高档化妆品,眼睛才亮起来。那才像女人。
回来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芒圜这样高兴。
一个女人,求的只是一个永远不会抛弃她的男人,只是一份平淡、安稳、长久的生活。
而我不会甩下她,因为就剩下她一个女人了。而我们的生活丰衣足食,宝马香车,她当然满足……
我不满足。
这个世界除了这个据说是海州歌舞团的演员,再没有花花绿绿的女人了,这是多么令人失望的事啊!
而且,我没有了竞争对手,没有了公众的簇拥,作为这样一个男人,真是寂寞得不如永远睡觉。
“你喜欢健身吗?”我问。
“不喜欢。我挺懒的。”她说。
说着已经到了家门口。我说:“你先回去吧,我去做做健身。”
她想了想,说:“好吧。”
然后,我离开了她。
我经过几家书店,都没有进去。拐了几个弯之后,我来到一个很偏僻的书店,这才推门进去。我担心她尾随。
我找遍了所有的书架,都没有看见那本《空前绝后》。
我离开这家书店,继续鬼鬼祟祟地朝前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有没有尾巴——身后只有空寂的街道,不见她的影子。
我又找了几家书店,还是没找到那本书!
全部被销毁了?
我心中的疑团越来越重。
是她,一定是她干的!
此时,她还在家里等着我……
我是她手中的老鼠,她把我玩够了之后,就会要我的命!
抬头看了看天,天已经有些黯淡了。西天有几道若隐若现的云,临着夕阳的一侧,被映得发红,暗暗的红,另一侧隐在深邃的天空中,显得极其诡秘。
接着,我看见一座楼房外“Z”形的楼梯上,好像有个人影……
我的心怦然一动!可是,我马上看清那是一身晾在外面没有收回去的衣服。
……我得回家了。
想到这里,我的步履沉重起来。
就在这时候,我想到了一个词——逃跑。
逃跑是弱小者必须掌握的本领,比如一只兔子,如果它跑得不那么快,那么早就灭种了。
我要离开这个女人,我实在不想跟她再一起生活下去了。
我宁可变成一个孤家寡人,一个人忍受遥遥无期的孤寂,也不愿意在极度惊恐中被她玩弄致死。
可是,朝哪儿跑呢?
假如地球上的人类都死于她的手,那么她的眼睛就一定星罗棋布,无处不在。
但是,我还是想逃跑……
回到家里,芒圜竟然做好了一顿丰盛的饭菜。
她烧的都是南方风味的菜,还摆上了红酒。
这时候,我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丝人气,对她增加了一点信任。
“没想到,你还会做饭。”我说。
“今天,我们要举行一个婚礼仪式。”她举起杯,笑着说。
我的心有点淡淡的酸楚。我坐下来,端起酒杯说:“愿我们白头偕老吧。”
“永不负情。”她说。
我们都干了。
“你今年多大了?”我放下酒杯问。
“23。你呢?”
“好像30了吧。”
“你连年龄都记不住呀?”
“以后我们得在墙上纪年了。否则,多少年之后,我们就会忘了今夕是何年,更记不住自己的年龄了。”
“我想我不会忘。”
“你在歌舞团演什么?”
“唱歌。”
“除了第一次相遇,我再没有听过你唱歌。”
“我现在就给你唱。”
“我给你伴奏。”我说着,拿起吉他。
她轻轻唱起来,是一首日本歌:
“爱人,我和你在一起,
此时,只剩下我和你。
月色,是这样的美丽,
爱人,我俩永不分离。
在这世界上,生活多美丽。
和你在一起,生活多美丽!……”
那天,我有点喝醉了。
她把我扶到床上,新郎官就睡过去了。
到了大约半夜12点,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她正在幽暗的夜色中定定地看着我。她依然穿着那身洁白的睡衣。
我哆嗦了一下。
这天夜里有月亮,不太亮,但是我能看清她。她侧身躺着,一只胳膊拄在枕头上,支着脑袋。
她看见我睁开了眼,并没有说什么,继续看我。
我压抑着心中恐惧,说:“芒圜。”
我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极其刺耳。
“嗯?”
“你怎么不睡觉?”
她不说话。
我的心堵到了嗓子眼,又说:“你……怎么了?”
她终于轻飘飘地说:“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你碎了……”
“我碎了?”
“对啊,就是这样……”
她一边说一边慢慢把手伸过来。
我想喊,却喊不出来。
她轻轻一掰,就把我的一条胳膊掰下来,然后从窗子扔了出去。
“你……”
她又把我的另一条胳膊掰下来扔了出去。我听见胳膊掉在楼下水泥甬道上的沉重声音:“噗——”